少年吳清源縱橫日本棋壇

黑白世界裡的化外高手,黑白世界外的稚子

由於田壯壯那部獲獎但是沉悶到盜版都沒出現的電影《吳清源》,大國手吳清源的故事近來被一些下圍棋的和不下圍棋的人關注了起來。

一位網友憤怒地給某門戶網站打電話,投訴該網站的「人物介紹」出了錯誤。「你們怎麼能這樣誤導讀者,吳清源怎麼能是日本人,國籍錯了!」

鬱悶的網站編輯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這種投訴了,他只好再解釋一遍,吳老確實是日本籍,是一個自幼歸化日本的華人,他從幼年學棋到成名,日本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他在那個亂世中選擇了隱居在十九道縱橫的黑白世界。

「就是要靠下棋吃飯」

吳清源的童年,有點像羅曼·羅蘭筆下的天才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兩人都是天才,都是父親早逝,都是早早被王公貴冑所賞識,用自己的天才養家餬口。

民國初年,吳清源的父親吳毅曾經去日本遊學過一段,當時 留學扶桑是所有富家公子所追逐的目標。吳毅沒有像那些渴望富國強兵的留學生那樣帶回幾本日文的《步兵操典》、《內科學》或者《造鹼指南》。而是大本大本的棋譜,這是日本圍棋雜誌的合訂本。

1924年,吳毅病逝,拋下三個兒子和三個女兒,當時少年吳泉只有11歲,父親把自己收藏的字帖拓本交給了大兒子吳浣,把小說給了二兒子吳炎,老三吳泉得到的都是棋譜,果然三個孩子中,老大做了官,老二做了文學教授,老三成為一代名棋士。

當時北洋政府被段祺瑞控制,這是一個好下棋的軍閥,他養了許多圍棋門客,在親友的請託下,吳泉被安排去跟段下棋,每個月能得到段給的100元津貼。

上世紀20年代的100元是一個很大的數字,當年一所四合院的房租每月20元,雇一個月的洋車,是10元。這筆錢讓吳泉成了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這下吳的舅舅不好意思了。

被日本棋院看中的「狀元秀」

當門客的日子裡,吳泉起了一個字「清源」,一個有字的人,會被人們當作成年人看待。

他每個星期天要天不亮就坐人力車去段祺瑞府上陪段下棋,段是一個武夫,平時又自詡善於用兵,棋風強悍善殺,那些做門客的,都是讓著他來下,很驚險地輸掉。吳在若干年後回憶,段的棋力大概相當於業餘初段的水平。

段見吳是小孩子,就讓他兩子,結果吳毫不客氣,一局棋下來,段輸得很慘,一氣之下摔棋而去。從此再不跟這個孩子下了。吳清源也不客氣,繼續管段要津貼,一大家子指望這筆錢呢。

好景不長,段在政治鬥爭中失利下野,吳清源失去了收入來源。一段時間裏,他經常去北海公園和中山公園等棋迷經常活動的地方下棋贏取獎品。

少年橫掃兩公園無敵手被當時的北京《晨報》報導,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

有朋友邀請吳去「日本人俱樂部」下棋,在那裡他贏了一位業餘初段水平的對手。

觀戰的日本古董商山崎有民和發現,他寫信給著名日本棋士瀨越憲作,建議瀨越收吳為弟子,具體的出國手續辦理和生活費用等問題,山崎願意幫忙去跑手續、拉贊助。

日本人對這個中國少年十分好奇,也有人懷疑他的實力,在1926年,一位職業六段岩本熏和一位職業四段小杉丁(那一時代的段位授予制度非常嚴格,全日本九段不過一兩人,三段水平相當於今天的五段)來到中國,考較12歲的吳實力究竟如何。

比賽結果,岩本熏六段讓吳三子,吳兩局全勝,讓二子一局,輸二目;與小杉丁四段讓二子一局勝。這個優秀成績讓日本人驚訝不已,吳赴日學習的事全面加速了。

日本棋院決定提供每月200元的生活費,由棋院副總裁,一位日本男爵大倉來擔保,這筆錢足以供應吳一家生活開支,兩年後,再考察吳能否成為職業棋手。

當時蔣介石正在「繼續北伐」,軍隊逼近北京。控制北京的一位將軍靳雲鵬覺得留日學棋是件好事,決定送吳清源1000元路費。

由於該將軍在前線犯大煙癮打了敗仗,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瀕臨破產,於是只送了吳500元。儘管少了一半,吳清源仍然認為這筆錢是雪中送炭。

1928年10月,14歲的吳正式成為日本棋院瀨越門下弟子,吳母最終替他做了這個決定,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棋士」生活有沒有保障,出頭之日在何方,只是覺得這樣的機會比全家跑當鋪強。

中國少年旋風

儘管中國是圍棋的發源地,在20世紀初,日本卻是圍棋氣氛最好、水平最高的國家,日本棋手多,觀眾號稱多達1000萬,觀眾中也是藏龍臥虎。中國少年吳清源,成為日本媒體關注的對象。

日本棋院到底給他幾段,這是一個問題。大部分日本棋手建議讓中國人從初段開始,愛才的瀨越先生堅持認為,自己的新弟子足有三段水平,因為吳贏過他的另一位弟子橋本四段。

日本棋院於是決定假設吳為三段,進行考試。題目是跟一位新進的四段下一局,和「名人」本因坊秀哉下一局,名人讓吳二子,第三局再和一位四段交手。吳清源三局皆勝。

名人秀哉下完讓二子局之後難得地讚揚了這位後輩,他在日本棋士中地位尊貴,在日本這樣一個充滿了等級意識的國家裡,後輩跟他交手往往會有巨大心理壓力,許多人說棋盤前看見秀哉,就會覺得他瘦小的身體大了一圈,有壓迫感。所幸吳當時還不理解秀哉的地位,初生牛犢般地打勝了。

1930年,吳清源升到四段,1931年升到五段,這一年他創下了十八連勝的好成績,而且第一次執白勝了木谷。(在當時的規矩裡,執黑沒有貼目,也就是說最後算戰績的時候,白棋非常吃虧。1955年之後貼目的規則才實行,今天的多數比賽裡,黑棋都要貼6目半。吳的時代執白贏,就是大勝了。)

他和大多數日本棋手不一樣,他低調,因為是「弱國」的國民客居在日本,他和哥哥出門迷路了也盡量不去問警察,以免被羞辱。他下完棋就回家,回家就繼續打棋譜或者打坐。

他對二哥說:「日本的圍棋名手在棋力上都和我不相上下。若要戰勝他們,只有在緊要關頭,頭腦非常清醒,沒有雜念干擾,才有可能制勝。打坐便是修煉這種功夫。」

他打坐和打譜的時候,日本的許多棋手沈迷於酒館和舞場,而且以「好色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自詡。吳清源在他們的眼中,只是一個瘦弱白皙的少年。

這個少年1931年勝率達到九成的時候,他們還沒有把他當作最恐怖的對手。少年吳清源正在悄然崛起。

血腥的賽制、令人恐懼的威脅,沒有捨身取義的精神,根本不可能贏得這樣的比賽

和今天的圍棋比賽相比,吳清源的勝負十番棋更血腥,更刺激,更容易讓人激動。今天沒有人下十番棋,人們只有從吳清源和對手的對戰當中,回味當年的驚心動魄,這位棋風頗有「孫悟空」氣質的圍棋大師,當年以十番棋這樣的決鬥征服了日本。

一個不懂政治的棋手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吳清源會像在美國打球的姚明、在五大聯賽踢球的各國內球星一樣,成為「文化、友誼使者」,贏得國內棋迷的歡呼。

遺憾的是,他在棋盤上橫掃日本棋手的歲月,他的祖國在被他現在的國家所侵略——1936年,吳清源以「吳泉」的名字加入了日本國籍。1937年,侵華戰爭就全面爆發了。

這一舉動,是許多今天的年輕人所詬病的,也是當年的許多國內棋迷所難以接受的。20世紀30年代就有人批評他是「文化漢奸」。

吳去「訪問」過「偽滿洲國」,溥儀很喜歡他,讓他和別人下棋,自己觀戰。幾天之內,吳打敗了溥儀認識的全部高手。吳想到自己祖上做的是清朝的官,對溥儀的感覺很好。

吳還曾經陪日軍傷病員下過棋。許多人認為,「慰勞鬼子」是吳最無法讓中國人原諒的一點。

替他辯解的人們說,他是日本公民,這是工作安排。

事實上,日本的狂熱分子也一直認為吳是一個「支那人」,對他打敗日本棋手發出過死亡威脅。

吳清源只能靠實力說話,他此時以經成為一流高手,他和木谷一起探索了許多新布局。他曾經用三三、星、天元的布局把名人秀哉幾乎打敗(秀哉多次要求停棋休息,回去思考,更有傳言說後來秀哉制勝的那一招是他弟子的貢獻),這一突破窠臼的布局讓吳成為大師級人物。

稱霸棋壇的決鬥

在他養病的時候,名人秀哉已經引退,引退前的最後一戰中,木谷打敗了包括吳清源老師瀨越在內的各高手取得了挑戰秀哉的資格,並最終擊敗了名人。有些人認為,木谷就是天下第一了。

「還沒有。」木谷也沒有承認自己的「天下第一」地位。吳清源還在養病,他回來的時候必然有一場大戰。

吳清源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日本的段位制度改革,由於名人引退,八段空缺,最厲害的棋手就是幾位七段,日本因此改革了段位制度,吳清源上了七段,和木谷相當,一些人開始策劃他們兩人的一場世紀之戰。

木谷希望打敗吳,他放出話來:「只要能打敗吳,下幾十局也沒什麼。」讀賣新聞社拿到了十番棋的主辦權。(日本規矩的十番棋是殘酷的對決,幾乎相當於武士之間的真刀對決,輸的那一方要「降格」,就是以後再遇到這一贏家,只能改變交手棋份,相當於變成了晚輩。在日本圍棋史上還曾經有過「誰輸了誰自己流放荒島」的十番棋。)

1939年,木谷七段和吳七段的十番決戰在鐮倉的寺院中舉行,稱為鐮倉十番棋。第一場比賽中,木谷思考過度,當場流了鼻血,吳在棋盤上苦苦思考。最後吳執白二目勝。

這一勝利給他帶來了麻煩,當地記者描寫是:木谷暈倒,吳不顧他的安危落子如飛。許多日本人聽了非常憤慨,有人向吳家的玻璃扔石頭,有人則寫恐嚇信發出死亡威脅。有日本人在報紙上寫「支那人是殘酷的民族」。這一言論被華僑痛斥,華僑們說:「燒殺搶掠的佔領軍才是殘酷的民族。」

吳清源不願意讓全體華僑和華人跟著他受到新的迫害。有人對吳的師父瀨越說,還是讓吳輸掉的好,至少不會死。

吳清源回憶當時的場景時描述道:「瀨越先生一時進退維谷,大傷腦筋。最後,先生毅然決定對局繼續進行,並熱情激勵我說:‘即使喪失了寶貴的生命,身為棋手,死於盤上,也應心甘情願、在所不辭。振作起來繼續打下去吧!’」

第五局棋結束,吳清源四比一領先。第六局,木谷剃髮明志,把長發推成了個光頭,吳清源一直是光頭。他說:「那次就好像兩個和尚比賽一樣。」

吳清源贏下了第六局,這次的十番棋下滿了十盤,總比分是六比四。吳清源勝。以後對木谷有「先相先」的優勢,就是說只要遇到木谷,三局當中,吳清源將可以有兩局執黑。

從低迷中重新崛起

吳清源的房子在1945年的空襲中被燒燬,無家可歸的夫婦倆一度追隨「璽宇教」,那兩年,日本人處在信仰的真空,各類邪教很多。璽宇教就是其中的一個。

和許多勵志港片的俗套有點相似,當《讀賣新聞》的社長上門找吳清源,希望他能夠和他的師兄橋本宇太郎進行十番決戰的時候。吳清源棋藝荒疏,正在替教主跑腿。教主是個絲毫不懂圍棋的女人,一直只把他當普通教徒來用,多次把他趕出教門,還用「支那人」一類的稱呼來斥責和侮辱他。

1949年,吳清源夫婦終於擺脫了邪教教主的影響,重新過上了凡人生活。當時吳清源是一位八段。他同時也通過臺灣的朋友恢復了中國籍。(在他50多歲的時候他再入日本籍,目的是子女的婚姻和就業不受國籍影響。)

讀賣新聞社希望他能夠打出更多的好對局。為了能夠跟當時唯一晉升為九段的籐澤一爭高下,吳清源打敗了十位六、七段的年輕選手中的八位,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低段群毆」方式升為九段。隨後他打敗籐澤九段,成為事實上的「日本圍棋第一人」。

吳清源1952年受邀請去臺灣訪問,在那裡他接受了臺灣棋迷的歡呼。大家想把棋聖的稱號送給他。他趕緊推辭,這個稱號對他來說,覺得是過譽了。後來大家尊他為「大國手」。到1988年,中國的棋聖稱號,給了對日棋賽表現極其出色的天才九段聶衛平。

見到了10歲的林海峰,臺灣方面邀請他考察這個少年的棋力。他認為林日後能達到職業六七段的水平,想有再大的造詣,就得去日本學棋。於是林海峰去了日本,跟吳學棋。林成為吳最得意的弟子。

提攜後輩和推廣圍棋

吳的時代終結於一場車禍,1961年,吳清源被一輛印刷所送校樣的摩托車撞倒,頭部受創,復出後精神狀態大不如前,一度發生過精神錯亂。幾次參加「名人」挑戰賽都沒有得到挑戰權,後來弟子林海峰23歲就獲得了名人稱號,成為吳老師最得意的一件事。

梅蘭芳1956年訪問日本,和吳清源見面,曾問他「中國圍棋如何迅速發展」。吳清源給的是「海外棋手」的猛藥,讓中國的年輕人來留學,到適合靜心下棋的地方來。

20世紀60年代,17歲的陳祖德去日本參加圍棋交流,按周總理的吩咐拜訪並請教了吳清源,可惜由於當時的政治環境,陳祖德無法在日本學棋。但陳祖德成了第一個擊敗日本九段的中國棋手和「中國流布局」的創始人。中國圍棋能有今天的三分天下,陳祖德功不可沒。

20世紀80年代,吳清源更是努力運作,希望中國圍棋界派遣年輕留學生來學棋。他找好了贊助,同時做好了在自己家給這些孩子開夥的準備,遺憾的是這些想法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實現。

在田壯壯的電影《吳清源》拍攝完成之後,吳清源試看了樣片,在影片描寫到恩師、老友逝世的時候,他非常悲傷。

張震扮演的青年吳清源得到了吳清源本人的認可,也有棋迷認為,這是吳老寬厚的性格使然,張震演的吳清源更接近陳景潤——木訥不通世事。

事實上吳清源的弟子林海峰才是一個敦厚不善言辭的人,金庸先生曾經評價過林海峰說,他就是我心中最接近郭靖的人。

「看看吳老的棋就知道,他少年時那飄逸靈動活潑的氣質,那打破定式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更接近於孫悟空。」一個棋迷網友這樣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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