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之死

1959年廬山會議後,彭德懷元帥在中國政壇上消失了。《1965年後的彭德懷》(瀋國凡著,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記述了彭德懷在1965年9月被毛澤東點名、並秘密任命為西南三線建設委員會第三副主任之後,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地艱苦工作,特別是「文革」中受盡摧殘,用生命作了最後抗爭的人生歷程。本文摘自該書。

從肉體到精神都備受摧殘的彭德懷躺在牢房的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

據北京衛戍區監護日誌記載:

1971年8月8日

(彭德懷)在桌子上哭了起來,睡了沒有兩分鐘,睜大眼睛思考著,一會兒眼淚又湧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哭起來。

1971年8月18日

上午聽說提審(彭德懷)就流淚。

1972年11月22日

(彭德懷)躺床上哭了一小時。

當林彪墜毀於蒙古人民共和國溫都爾汗之後,專案組於1972年1月8日向他宣布林彪反黨事件,讓其揭發交代林彪的問題時,彭德懷並沒有因為林彪曾經對自己進行過迫害,就隨便地進行「揭發」,而是冷靜地說:「不要著急。四五十年前的事,一下子想不起來,慢慢地回憶回憶。」

當專案組說他不老實,在包庇林彪時,他坦率地說:「腦子受了刺激,思想總感到不痛快。」

1972年6月9日,專案組再次逼彭德懷寫林彪與高崗在東北時的材料,彭德懷說:「我當年沒有在東北與他們共事,我不清楚。」

1972年6月11日,彭德懷實在被逼得沒有辦法,就說:「給我鋼筆,我想起一點就寫一點。高崗、林彪都是反革命。還有彭德懷。」

1972年8月23日專案組正式向彭德懷傳達了中發﹝1971﹞57號有關「粉碎林彪反黨集團」的文件。聽後彭德懷說:「打電話給周總理,……我有意見……叫周恩來總理親自參加這件審查。請打電話給周恩來總理、董(必武)副主席,叫他們來親自審我,我不活了。」

當然,自從1959年廬山會議以後這許多年,彭德懷大都被囚禁,因此對於當時國內外複雜的鬥爭瞭解得也不夠全面,對一些問題上的看法也不一定全對,也可能是錯誤的。但他身陷逆境,已是百罪莫贖死有餘辜,對於曾經迫害過自己的人,卻在此時敢於秉公直言,提出自己的看法,這也顯示了他不計個人恩仇,直言極諫的性格。

文革中彭德懷被批鬥


這期間,彭德懷被關押在北京衛戍區裡,每天接受批判和批鬥。1973年春,八年的鐵窗生活和無情折磨,彭德懷患了直腸癌。

鐵漢一般的彭德懷終於被林彪、「四人幫」整垮了。他每天很少進食,大便出血,身體完全虛脫,由於癌細胞不斷地擴散,他的身上疼痛難忍。躺在牢房的木床上,不斷地發出痛苦的叫聲。

監護點聯繫送阜外醫院,醫院方一聽這個名字,就不肯接受。

接著又聯繫衛戍區第一師醫院,又同樣遭到了拒絕。

直到大出血的第七天晚上,周恩來知道後立刻指示,轉到解放軍301醫院。

到了這裡,彭德懷的境遇並未得到改變,在一間陰冷潮濕的病房裡,門窗緊閉著,玻璃上還糊了一層紙,照不進一縷陽光。他被限制了活動,不准寫字,不准聽廣播。除了書籍外,空曠和死一般的寂靜終日伴隨著他。

彭德懷讓醫生將窗子上的紙撕下來,以便病室裡亮一點,可是卻遭到了拒絕。

彭德懷大怒,拍著桌子吼道:「我不是什麼145,我是廬山上的那個彭德懷!生病了,住院了,不能動了,你們還不放心?」

原來,為了對外保密,對於彭德懷所住的十四病室第五床,改稱145,不准醫生和任何人喊他的名字。同時,還將他屋子的窗戶全部用報紙糊上,以免外面能看到裡面,也防止彭德懷看到外面。

他感到心在疼,痛苦地說:「住在這裡比月婆子還難受,還不如將我押回去住監獄。」

1974年夏天,他不幸又患左側偏癱,連坐都坐不起來了。

彭梅魁、彭正祥、彭康白和彭鋼在《淚水沾濕的回憶》一文中寫道:「當我們去看望您時,您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有坐起來,您躺在床上悲愴地喊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我癱了,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可我的案子還沒有搞清楚呀!’」彭德懷囑咐侄兒女們:「我死後,把我的骨灰埋在地下,上面種上果樹,骨灰可以作肥料。」

不久,醫生發現癌細胞轉移,已擴散到了肺部、腦部,引起身體劇烈的疼痛。醫生經過檢查之後,向專案組提出必須迅速動手術。

可是,就在病重的1973年6月10日,他從報上看到了一篇署名葉進的文章,頓時大怒,指著報紙大聲斥道:「不調查就亂寫。說我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攻擊總路線,攻擊社會主義,破壞工業戰線。把我(在廬山會議上)寫的那封信拿出來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攻擊。我要永遠記住他的名字,叫葉進,投機分子,陰謀家,不講真理,不調查就亂寫。」接著他又說:「黨內出了特務、內奸,他們要害死我,康生就是個陰謀家、野心家。」
1973年12月30日,專案組對彭德懷進行審問。

問:「彭德懷,你生病了,我們想給你看病,但你必須交待清楚你的問題。」

答:「還有什麼問題,都問了十多年了,翻來覆去都是那些事情,文化大革命又加了幾條,一條也不是事實。」

專案組人員生氣地說:「彭德懷,我們看你是不想說清楚自己的問題了。」

答:「怎麼說清楚,我說是事實,你們偏說不是,偏要給我戴上各種各樣的‘帽子’,這公平不公平,講不講道理?」

專案組人員無話可答,就問:「彭德懷,我們問你,毛主席說人人都要加強思想改造,你要不要改造?」

彭德懷理直氣壯地說:「我改造什麼?想讓我屈服?我這人就只服真理,不管什麼人,多大權力,多大官,我都不怕。」

1974年3月24日,專案組在彭德懷重病中對其進行審問。

問:「你和林彪有什麼關係?」

答:「什麼關係?他慘無人道地迫害過我,整過我!」

問:「你們都是反黨集團。」

答:「他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我彭德懷沒有反黨集團,殺頭也沒有。」

問:「我們看你是死不改悔了,現在還在翻案。」

答:「我死不悔改,將來還要翻。」

身患癌症的彭德懷得不到應有的照顧和治療,受盡病痛的折磨。1974年7月21日,由於癌細胞擴散,痛得在地上打滾,也沒有人來關心他。他朝著門外的衛兵大聲地喊:「警衛戰士,疼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你幫我打一槍吧!」

元帥痛苦的呼喊,在令人心顫的天空中迴旋……

當動員他動手術時,他卻堅決不肯。專案組的人問他:「你為什麼不肯動手術?」

彭德懷忍著痛,大聲地說:「我不相信你們這些人,我得活著,我還有冤屈沒有搞清楚!」

專案組的人員生氣地說:「你是什麼,一個反黨分子,還能翻得了無產階級的天下。」

彭德懷說:「這個天下是我們用血汗打下來的,我翻他幹什麼?我要說清自己的問題,要出來為這個國家工作,把她建設好,富國強兵是我一生的願望。」


彭德懷「文革」中挨斗(資料圖片)

專案組的人冷笑著說:「你已經這個樣子了,能活一條命就不錯了,還想出去工作?」

彭德懷說:「我只要活一天,就要為人民工作一天,這是我的權利,你們不能剝奪。不答應我就不動手術,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手術台上。」

彭德懷對醫護人員說:「我彭德懷並不是怕死,要怕死我早就不幹革命了。問題是我還背著黑鍋,我必須活著將我的問題說清楚。」說到這裡,彭德懷的眼裡流出了淚水,長嘆了一聲:「唉——」

當醫護人員將彭德懷抬上手術車時,他突然對旁邊的專案組人員大聲喊著:「手術前我要見毛主席,我有事要見毛主席,我今天就要見毛主席,把我對問題的看法說清楚!」

彭德懷犟著從車上爬下來,就去穿病床前的鞋子,接著就朝門外走。

專案組自然是不讓他隨便走動的。

彭德懷氣憤地一揮手,不屈地大聲喊著:「背了一身的黑鍋,加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到死也不甘心,我到死也不甘心呀!」

當醫生的侄女彭梅魁說:「伯伯,手術是最好的辦法了。……你能去見毛主席嗎?你現在就得和醫生配合,爭取多活些年頭,一點壞處也沒有……你冷靜點,什麼事情不是一下子解決的,你的病不能拖了,早做手術有好處!」

彭德懷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著彭梅魁,說:「那我就做手術吧。」

手術做完後,彭德懷甦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淒慘地叫了一聲:「我成了一個廢人!」

1974年11月29日14時52分,彭德懷元帥悲慘地死在301醫院14號病室的五號病床上,時年76歲。

死時,他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一個同志。彭德懷遺體上的白布單上寫著「王川」。

1974年12月17日,彭德懷的遺體從301醫院被秘密送往火葬場火化。

為了掩蓋事實,這份火化的申請單上寫的是:「申請人:王奎,住址:301,與死亡人關係:父子,死亡人姓名:王川,男,76歲,印號○○一二六九○」。

這些自稱為「革命者」的人,對於彭德懷是懼怕的,在他死後,將他所有的遺物都焚燒了,就連他在獄中、病榻上讀過、批注過的62本書,其中包括《反杜林論》,都被付之一炬。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彭德懷在送往火化的時候,連火化費都是從他少得可憐的「工資」中扣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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