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為什麼會墮落得這麼快?

官場上從來不乏馬屁精,但是也總有不拍馬的人。什麼時候不拍馬的官員少了,少到一定程度,那麼這個官場多半要出問題,成窩爛掉的可能性極大。

在古代,官員的任免,自家的頂頭上司說了不全算,縣太爺下面都是吏,六房書吏,世代在當地打雜的,一般不受縣太爺的任免,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書吏卻不流,待在衙門裡送往迎來。再下面是衙役,屬於賤民,供站班跑腿之用,也是衙門裡現成的,縣太爺一般也只是用,不操心他們的人事調動。至於縣太爺,都是考試得售,或者捐班買得,由中央政府(吏部)統一派下來的,他們的上司,對下屬,可以參劾,但不能任免,參劾,也得有確切的證據,加上上司和下屬平常各駐各地,見面不多,縱然有心拍馬,機會也不多,所以,官場馬屁一時半會還上不了檔次。

今日一個縣裡,除了十幾二十個縣級幹部(裡面還包含基本上無權的兩套班子),一個縣委一把手,對縣裡所有幹部的職業生涯而言,都具有生殺予奪的意義。即便是縣長、副書記,如果跟一把手搞不好關係,上面一般都會給一把手面子,讓他走人。一個縣,吃官飯的,數以千計,這麼多人的命運掌握在一個人手裡,說誰行,誰就行,不行也行,說誰不行,誰就不行,行也不行,想讓一把手不喜歡拍馬,難,想讓大家不拍馬,更難。但是,儘管如此,在任何地方,即便是官場風氣特別差的地方,還是會存在若干不拍馬,或者不太喜歡拍馬的幹部。

按道理,做官的人,喜歡馬屁精的概率很高,能爬到某個高位,多半不是傻子,都知道拍馬屁者往往動機不純,甚至別有用心,一個把持不住,弄不好被對方忽悠了,也大有可能。不過,人之所以為人,都是有弱點的,最大的弱點,莫過於喜歡被奉承,換句話說,被拍的感覺,爽!尤其是在拍技日益提高,諛詞日漸豐富的今天,拍和被拍的雙方,實際上都達到了一種通體舒暢,毛孔盡張,酣暢淋漓的境界。一日沒有小妞唱小曲,扭屁股就不能下飯的官員,同樣也不能離開下屬的馬屁。所以,一位縣委書記說過,用人,至少得用三分之一拍馬屁的,否則,咱做官圖什麼?但是,大權在握的一把手,在享受吹拍之福之餘,還有政績的壓力。中國現階段的現代化,是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作為火車頭拉動的現代化,政府除了管政府的事,更多的要參與經濟活動,甚至主要長官都親身投入市場,做廣告,推介本地產品。在各種政績考核指標中,GDP的指標,具有核心價值的意義。因此,中共的政府,成了世界上事務最繁忙的政府,不僅有彼此間的公務私務的往來,文牘成災,公文旅行,名目繁多的禮儀活動,還有大量實務性工作,雖然這種工作有些很不必要,屬於對市場的不適當管理和干預,但就工作本身而言,卻是真刀實槍,附帶業績指標的。政績指標的背後,是上級,是決定一把手命運,榮辱升降的上級機關或者上級領導。

既然有具體的業績指標,政府在某種程度上就類似於公司,多少要講求一點效率,因此,就得有人給它幹活。用不著仔細考察就會發現,幾乎每個機關,都有少數幾個能幹的,這些能幹的人,支撐了幾乎整個機關的業務。但是,這些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或多或少都有點爭議,在組織人事部門那裡,屬於不能重用,又不能不用的一類人。要問起來,組織部門可以有一大堆說法,比如驕傲自滿,目無組織,不守紀律,不拘小節等等,總之毛病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但實際上,他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拍馬屁,或者不習慣拍馬屁。上級為了政績,為了指標考核,不得不容忍他們,但是只能用他們幹活,不能讓他們掌權,所以,一般都是副職正用,小官大用,反正是活兒他們干,榮譽領導或者別人拿,還美其名曰,接受榮譽的考驗。能幹的人,多少有點才氣,有點個性,不樂拍馬,往往是個性和才氣使之然,對於領導重使用而不重用的做法,難免有牢騷,於是加重了領導的不悅。

領導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政績管理的目標體系發生變化,可以摻水造假而較少受到懲罰,那麼領導的忍耐就度就更加有限,不僅不能容許頂撞,當眾發牢騷,而且連腹誹也能明察於秋毫。更進一步,他們已經越來越見不得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有人不拍馬了。眼見得,各個系統,各個級別的領導們,就大趨勢而言,對不拍馬的容忍度在下降,越降越快。政績管理體系造假度越高,領導對不拍馬的現象的容忍度就越低,如果某些領域的所謂政績管理體系,原本就是這個領域的領導們自己杜撰出來的,本身不含多少硬通貨,那麼,在這個領域,領導就更加容不得下屬不拍馬,現在的高等教育,就是這樣一個領域。

現在高校的排名競爭,主要看它們在教育部的考核體系中的位置,而這個位置,主要取決於你的核心期刊發表數量,課題數量、級別,博士點、碩士點數量,一級學科數量,重點學科數量,重點學科基地數量,進沒進211,是否985高校等等,誰的數量多,誰就檔次高。這些指標,發表量和課題數,似乎看起來有點「乾貨」,其實在知情人眼裡,也是「水貨」,因為這些課題和發表的論文,99%以上,不僅對學術知識增量沒有任何貢獻,對國計民生,也毫無用處。至於其他的指標,不過是中國人編出來糊弄中國人的玩意,同樣一個學科,你的就是一級,我就不是,你的是重點,我的就不是,學科憑什麼有級?給學科分出級別,也只有官本位的中國人才能想出來,很像是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本來,學生的培養,理應是高校的硬指標,學生出息與否,出路好壞,有無學術成就,原本可以作為衡量學校好壞高低的標準,但是,目前的中國,還沒有走出文憑時代,人們對大學的需求,還有很大的虛的成分,加之學生畢業之後怎麼樣,存在相對的滯後期,因此,至少到目前為止,社會上還沒有以學生這種「出產」,來衡量大學的好壞的意識,因此大學可以安穩地關起門來玩虛的,自娛自樂。目前高校權重最大的學生培養指標,是看一個學校有多少獲得全國博士百優論文的數量,可是百優論文怎麼評出來的呢?依舊是學術官僚們自己的事,跟所有類似的評審沒有兩樣。所以,這樣培養指標,也依舊是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

因此,可以理解,為什麼原本最不應該有官氣的大學,衙門化推進速度如此之快,官本位意識如此流行,在社會上似乎還有點名氣的教授們,為了一個處長、副處長打得頭破血流,各級學官們,官架子擺得十足,手裡不僅權力大了,而且可以支配的資金也多了,先要求聽話,繼而接受拍馬,不聽話,不拍馬,認真作學問,那麼就什麼都沒有,迅速邊緣化,再不就自己走人。教授,在他們眼裡,不僅成了下屬,而且成了差役,奴才,到了這個步天地,教授們自然無師自通,拍起來了,開始還有點扭怩,很快就運用自,有如神助。無論任何場合,開會只要座中有領導,教授們自然會讓領導先說,無論領導懂還是不懂,領導說完了,教授們再說的時候,都會自覺重複領導講話精神,言必稱「正如某某領導所說」,領導聽了,舒服,而且自得,時間一長,覺得自己什麼都懂。教授都有專業知識,社會科學的教授,大多熟知制度主義的理性選擇理論,按理性選擇原則,拍馬屁的投入小,收益高,不拍的反之,所以人們理應趨向拍才是。其實,官場中人,雖然不諳這樣的洋理論,但操作起來,也沒有不明白的,誰都知道以小博大的便宜,都知道在人屋檐下做人的道理,所以,大趨勢,向著拍馬的方向前進,早覺悟者,早得濟。

虛假的政績,不僅催生出虛偽的人際關係,而且催生出虛胖的學校,於是大學擴張再擴張,比師資擴張快的是建築,比建築更快的是各種「點」和基地,比誰都快的是「科研成果」的數量,這些數量,轉化為新的政績,再催生更高、更大、更快的高等教育。週而復始,循環升級,幾年功夫,中國大學的毛入學率,就增加了十幾個百分點,在校學生總量,居世界第一。在中國,誰敢說教育是個慢功細活?我們不僅有躍進的速度,更有躍進的氣度和膽量。

當一個社會,知識份子成堆的大學,風氣墮落得居然比官場還快的時候,是可怕的。當一個社會,官場上除了上級之外,沒有任何人或者機制,可以制約一把手的權力的時候,更可怕。如果連上級的制約,都沒有了硬指標可供操作,指標不過是可以相互哄騙的遊戲時,尤其可怕。馬屁,僅僅是個副產品而已。(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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