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夫妻的悲歡離合

金美玉和廖祖武是一對夫妻。像千千萬萬中國人一樣,他們在文革中經歷了不同尋常的悲歡離合。

文革前夕,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學校裡來了一批剛從師範畢業的新老師。我們學校——北京二龍路學校和教育部大院一牆之隔,是全國唯一的教育部直屬十年一貫制實驗學校,所以聽說分配來的老師都是挑選最優秀的。這批新老師中有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叫金美玉。金老師原姓愛新覺羅,是清朝時的皇室家族成員。金老師人和名字一樣美。她的臉頰總是紅扑扑的,真像紅蘋果。她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在音樂課上,一聽到金老師甜美的歌聲,再鬧的學生都會安靜下來。金老師還教我們跳新疆舞「娃哈哈」。當唱道「我們的祖國是花園……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de的時候,她踮著腳動脖的舞姿是那麼曼妙動人。金老師寫的一筆美術字也格外優雅別緻。金老師來了不久,就成了我們這些女孩兒們的偶像。我們爭相模仿金老師那樣寫「2」 字,下面那一橫,是帶波浪的。跳新疆舞時,若是誰能動脖動得像金老師那樣,就感到自豪。金老師給我們學校增添了光彩。

廖祖武是教育部機關的一位年輕幹部。他相貌堂堂,白淨儒雅。按現在的說法,可以稱得上奶油小生。廖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理論系。在教育部大院,廖是位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理論水平高,年輕有為又英俊帥氣,大學畢業後一到教育部就受到器重,擔任了部長秘書。不久,經過一些熱心人介紹和撮合,金美玉和廖祖武認識後相愛了。看到這對金童玉女,有誰不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1965年,金、廖剛結婚,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開始了。組織上派廖作為工作隊成員去農村。廖響應黨的號召,告別了新婚妻子,奔赴數百裡外的農村,忙於搞運動。一年後,文革爆發,廖風塵僕僕從農村趕回,立即一頭紮進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

教育部機關大院位於西單附近,是清朝王府的舊址,裡面有花園、假山,還有獨具風格的文物級建築。1949年以前這裡曾是中國大學。1966年,當史無前例的文革烈焰燃燒到這裡時,大院毫無例外地捲入了浩劫之中。這時候的教育部大院淹沒在大字報的海洋中。大食堂對過的那排佈告欄早已不夠用,於是辦公樓前的大操場上、紅星樓對面的空地上、小紅樓側面寬闊的道路上,都立起了一排排竹蓆,上面全都貼滿了大字報、大標語。前院的和樂堂、後院的逸仙堂都是清朝時建的大殿,氣魄宏偉。此時被橫七豎八的大字報和任意塗抹的大標語覆蓋得面目全非。這還不夠,大字報和大標語還充斥著部長院、司長樓和幹部住宅區。教育部辦公樓,這個管理全國教育的最高行政機關的大樓上,刷上了「批倒批臭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打倒蔣南翔!」(蔣是高等教育部部長兼清華大學校長)「徹底埋葬蔣家王朝」、「砸爛何偉的狗頭」(何偉是教育部部長)之類的碩大標語。辦公樓門口斗大字的對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橫批「牛鬼蛇神窩」是教育部紅衛兵的傑作。辦公樓裡遍地狼籍,烏煙瘴氣。樓道裡橫七豎八地拉著繩子和鐵絲,上面也貼著或掛著大字報。忙於運動的人們穿梭往來,弄的大字報嘩嘩作響。昔日的辦公室和會議室成了批鬥會場。部長司長們被鬥得面如土色。劉皚風副部長的辦公室成了紅衛兵司令部。院裡的大喇叭裡不分晝夜地鼓噪著革命大批判的怒吼和嘹亮的口號。

機關幹部分成了「北京公社」、「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延安公社」和「革四大造反派組織。「延安公社」和「革聯」觀點近似,他們在文革初期打倒高教部長蔣南翔以後,由「延安公社」領頭首先炮轟了教育部長何偉。而「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和「北京公社」則是保何派。往日道貌岸然的機關幹部們,此時斯文掃地。人們爭先恐後地表現出色。今天打倒這個,明天炮轟那個。一會兒火燒叛徒,一會兒揪出特務。這裡你唱罷我登場,那裡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人們「用毛澤東思想的照妖鏡,揪出了一批又一批牛鬼蛇神」。各司局幹部於1966年6月起相繼停止了日常工作,取而代之的是在鬥爭會上吹鬍子瞪眼地怒斥黑幫分子,或是呲牙咧嘴地和對立派辯論。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多是部長、副部長和司局級幹部。他們的「罪行」都是「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大院裡隨處可以看到在本部幹部子女紅衛兵的喝斥下,頭戴高帽,胸挂黑牌掃院子勞改的黑幫們。

在這如火如荼的運動中,廖祖武比誰都忙碌,他在文革中的教育部大院是重量級的人物。他發起成立「延安公社」並擔任頭目。為了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廖祖武始終站在鬥爭的風口浪尖上。他吃、睡在造反總部,夜以繼日地工作,哪裡顧得上回家?由於廖足智多謀,能言善辯,加之對中央精神理解得快,因此主持批鬥會,疾書大字報,率領本派組織與對立派辯論這類重任,都由廖親臨主持或運籌帷幄。1966年5月底,教育部政治教育司司長盧正義第一個炮轟副部長劉季平,成為教育部院裡的聶元梓。但是盧很快因歷史上的叛變問題而招致「北京公社」一派的攻擊。而廖祖武則不同,他沒有歷史包袱,年輕氣盛,所以造起反來無所顧忌。反正只要緊跟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就絕對沒錯。況且,廖領導的「延安公社」有強硬靠山。1967年2月間,由廖指揮的和對「北京公社」的大規模辯論中,雙方發生了武鬥。在此前,中央文革小組的王力、關鋒、戚本禹曾在民族飯店向廖為首的幾個頭面人物面授機宜,親自指導教育部的文化大革命運動。

然而,正當廖全身投入文革的時候,忽然禍從天降。1968年4月,廖在一夜之間成了現行反革命,遭到逮捕。先是說罪名是反對周總理,後來說是他炮轟李先念。證據是廖寫了一份上萬字的大字報貼在教育部大紅門外對面的牆上。剛貼出不久就由公安機關立案,大字報還沒過夜即被撕毀了。當警察給他帶上手銬的時候,廖還顯出了非凡的大無畏氣概,就像電影上的英雄那樣,仰天哈哈大笑著說,「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廖祖武被捕後不久,在極度的悲痛和驚恐中,伴著無盡的淚水,金美玉生下了他們的兒子。廖既然已經成為反革命下了大獄,金美玉只有「劃清界限」一途,她向組織表態並要求離婚。但是組織上不批准,理由是廖祖武的案子沒定性。金美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組織上的回答都是一樣的:沒定性,不予批准。

「既然沒定性,為什麼逮捕?」

「因為需要審查。」

「為什麼審查這麼多年還沒結果?還要審查多久?」

無產階級專政沒有義務回答。反革命家屬更沒有權利追問。從此金美玉帶著幼子生活在倍受歧視的煎熬中。

光陰似箭,轉眼到了文革的第十個年頭,1976年。廖祖武繫獄八年,依然杳無音信。這年夏天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金老師。這時候,黨中央號召機關、工廠、學校和居委會老太太們都要大唱革命歌曲,參加歌詠比賽,以實際行動擊退右傾翻案妖風。到處都可以聽到人們扯著嗓子高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聲響徹雲霄: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馬列主義大普及,上層建築紅旗飄。
革命大字報,嘿!烈火遍地燒,勝利凱歌沖雲霄。
七億人民團結戰鬥,紅色江山牢又牢。
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這天在西城區委禮堂裡,歌詠比賽正在進行。「就是好就是好」的歌聲此起彼落。我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金老師!她的模樣和過去判若兩人。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表情啊!當年的青春紅潤變成了慘淡的老態。她臉色是那麼灰暗,那麼沈重。她無神的目光,飽經磨難的神色令我心顫。那是一張被痛苦扭曲的臉,那是一對飽含著壓抑和陰鬱的眼睛。然而,她還在奮力地拉著手風琴,給那聲嘶力竭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聲伴奏。

幾個月後,四人幫倒臺,文革結束。廖祖武還是沒消息。兩年後,到了撥亂反正的1978年,終於,廖祖武坐牢十年後,出獄重返教育部。組織上未作任何結論,仍然保持「審查」之說。當年的帥小夥,這時已是滿頭白髮,目光呆滯。他佝僂著身子,第一次見到高過自己肩膀的十歲兒子。金美玉和廖祖武自十三年前結婚至今,夫妻終於得以團聚。

八十年代初,聽說廖祖武上了光榮榜。我想,這冤假錯案平反得可真夠徹底的,昔日階下囚,如今榮登光榮榜。果然,食堂門口的大紅榜上赫然寫著廖的名字。走近細看:是「計畫生育模範」。

文革中,中國人自相殘殺。多少美好的生命遭摧殘,多少溫馨的家庭被拆散。凡經歷過文革的人都有訴不盡的慘痛回憶。那些「緊跟毛主席偉大戰略部署」的革命造反派頭面人物也都難逃厄運。為了將來,為了後代,讓我們把這些回憶永遠留存在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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