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了半個北京城的建築大師張開濟
張開濟:原籍杭州,1912年出生於上海,1935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建築系。曾任北京建築設計研究院總建築師、北京市政府建築顧問、中國建築學會副理事長。1990年被建設部授予「建築設計大師」稱號,2000年獲中國首屆「梁思成建築獎」。
這間不大的屋子裡,多了七八個帶有輓聯的花籃,少了一個陪伴男主人的輪椅。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木雕、挂畫、盆景、筆硯,安靜地守在原位。只是,缺少了主人的氣息,這些東西似乎也減了幾分生氣。
相框裡的主角笑容依然生動,提醒著來客,這間並不華麗的雅居,當真是一代建築大師的家——雖然他剛走。坐在沙發上,總讓人有種錯覺,輪椅上的耄耋老者似乎正在對面「壞笑」著,一如3個月前。那一次,推門進屋的時候,他已經端坐在輪椅上等著了,笑瞇瞇的,極具親和力。當我們問他,「您覺得您和兒子張永和誰厲害」,他立即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
以前別人都說「這是張開濟的兒子」,後來變成「這是張永和的爸爸」。對於這一點,做爸爸的始終有些不服氣。94歲高齡,精力差了些,但卻因生性幽默,時時要「耍賴皮」,對於各種疑問一概不答。小他11歲的老伴孫靖,是他的「貼身秘書」,幫他處理各種外界事務,比如回憶他的「往事前塵」,比如代筆簽名。這個時候,他會專注地聽著,說到他往日的得意之作,聊到夫妻間讓老伴無可奈何的小段子,他就像小孩一樣,滿臉頑皮的笑容。
設計了半個北京城
上世紀50年代,第一個五年計畫以及國慶工程給了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師大展身手的機會。作為建築設計院3位總建築師之一,張開濟在北京市重點工程建設中被委以重任。這一時期,他完成了18件大作品,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釣魚臺國賓館、天安門觀禮臺、北京天文館這些首都地標式建築,北京小湯山療養院、中央民族學院校舍、百萬莊和三里河住宅區等,均出自他的手筆。有人說張開濟「設計了半個北京城」。
也許你要羨慕他的「生逢其時」了,其實並非全然如此。把時光往前倒推20年,抗戰初期,當時建築行業正是一片蕭條,著名的中央大學建築系1934年畢業的11人中,許多人被迫改行。張開濟算是運氣好一點的,1935年夏天畢業後,他先後在上海公和洋行等建築設計機構工作,1937年赴成都新華興業公司建築部任主任,後因重慶屢遭日軍轟炸,他回到上海,在建築師事務所做了3年,1942年冬自己開辦事務所。抗戰勝利後,張開濟開辦南京偉成建築師事務所,經營到1949年夏,在此期間,他結識了陳果夫。
解放前夕,前往臺中養病的陳果夫臨行前曾邀張開濟同行,但他拒絕了。當時他還有一個選擇是去美國,在1946年國民政府教育部組織的留美生考試中,他考了建築專業第二名,「出於專業方面的考慮」,最終他選擇了去北京,「我想,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建築師正是大有用場的時候,既可以施展才華,又能賺錢。我本想賺夠了錢再去美國,誰知第二年,北韓戰爭打起來了,美國去不了了。」在之前的一些訪談中,張開濟非常坦率地講了當時的「小算盤」。
晚年遇到貝聿銘時,貝聿銘喊他「大哥」,張開濟謙虛道,「我歲數比你大,成就可並不大,比你差遠了,你是全世界出名。」貝聿銘說,「各人的環境和條件不同,如果你在國外,情況就不同了。」
貝聿銘說的話不是沒道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張開濟的成績單幾乎為空白。「我們這一代知識份子,正準備出成果時,‘文革’來了,一切都搞不成了。國內的建築師,我相信有才華的人是有的,但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圈子裡,成不了大氣候。」
喜歡金錢、女人、狗
張開濟的幽默達觀和率性,在建築界是有名的。「三反五反」時,設計部揪出15只「老虎」,他是首當其衝的一隻。在一次調查中,「愛好」一欄大家都寫著「喜歡讀毛主席著作」、「喜歡看報紙」一類的話,惟獨他填了「金錢、女人、狗」,後來這成了很多年裡批鬥他的理由。他倒是無所謂,「打老虎」時,沒事他就甩著自己的勞力士表玩,少見愁眉苦臉的時候。
這位看上去十分謙和的老先生,骨子裡卻儘是鋒芒。
1959 年,張開濟主持十大「國慶獻禮工程」之一的北京革命歷史博物館的設計工作。周總理看了該設計的立體圖後,感覺門廊方形列柱的比例「瘦」了些,希望加大柱徑。張開濟於是找到總理,解釋方柱不同於圓柱,在立面圖上只能反映出一個面,實際建成則能看到兩個面,立面圖看來稍微細一些,透視卻正好,否則,透視看來就顯得笨了。總理認為他講得有道理,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但並不是每位領導人都能如此虛心。1991年7月,張開濟致信當時的北京市市長陳希同,反映北京新建築中「小亭子」氾濫的情況,這封信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前幾年,為了國家大劇院的事,他先後兩次和多人聯名「上書」。因為他太愛提意見,熟悉的領導開會前都要好言相勸「你少說兩句」。
任何工程設計方案,張開濟不會輕易下結論,也不肯輕易改變想法。一方面堅持己見,另一方面,他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也能坦誠客觀。張開濟定位自己是執業建築師,對於革命歷史博物館,他在「我的自述」手稿中認為:「革命歷史博物館是我設計的,可是我並不否認它基本上還是‘古而西’的建築,要是它和人民大會堂有些差別的話,那就是人民大會堂可能更古更西一些而已。」
與他交往多年的楊永生先生在評價這位老朋友時,說他看問題比較尖銳,敢於直言,思想開放,能夠接受新東西,不保守,處理問題從實際出發。還有,很會寫文章。據統計,從1954年到2000年間,張開濟共發表了113篇文章,內容涉及建築方針、建築創作和保護古建築和古都風貌等多個方面。
1977年12月,他的一篇題為《改進住宅設計,節約建設用地》的文章通過「內參」受到鄧小平的注意,鄧小平看後作了這樣的批示,「這是全國各城市的一個方針性問題,可以從北京研究起。」
張開濟用「穿西裝、戴瓜皮帽」揶揄現代建築上面弄一個仿古的頂,呼籲對老北京傳統建築進行更多的保護性工作,反對修建缺令人性化設計的塔式居民樓。「文革」之後,很多人選擇了沉默或說假話保護自己,他卻不肯安靜,總要發出一些「不受歡迎」的聲音。
清寒子弟
「有兩件事情可以影響一個人一輩子,一個是職業,一個是婚姻,」張開濟曾這樣說,「這兩方面,我覺著自己都走運。」
張開濟一家4口,統一稱謂分別是「爸」、「媽」、「哥」、「弟」。張開濟是「爸」,孫靖是「媽」,張保和是「哥」,張永和為「弟」。遇到夫人前,張開濟是一個「老光棍」,39歲還形影相吊。後來他在設計院的舞會上結識了孫靖。孫靖出身於一個知識份子家庭,家裡是當時的京城望族。張總建築師第一次前往孫家找孫小姐時,還不知道孫家有8個孩子。他什麼見面禮都沒帶,兩手空空站在門口,一副「實在」模樣,讓為他開門的保姆心裏直犯嘀咕。
有了學家政的孫靖做賢內助,張開濟的幸福生活從此開始。他完全不操心家裡的大小事務,甚至從來沒看過孩子的成績單。在《尚堪回首》中,老先生寫道:「前一天自己做了些什麼事,都得問我老伴。我以為這是老年性痴呆症的正常現象,可是我老伴卻不同意,說我從來就是一個糊裡糊塗、丟三忘四的人,應該歸於‘弱智’ 一類。看來我很可能是一個幼年弱智,老來痴呆,兩者兼備的人了。」
有一次去理髮館理髮,張開濟戴回三條圍脖,「媽媽」趕緊送回去兩條。過了些日子,他追著「媽媽」要圍脖,原來設計院的同事圍脖不見了找他要,「媽媽」只好又去理髮館處理後事。
第一次出國,單位發給20美元補助,同行的人都買了禮物送老婆,張開濟只買了巧克力。他最喜歡瑞士巧克力,買到了最喜愛的甜食,他是多麼開心啊。後來一次去法國,他倒是買了禮物要討老伴開心,可在地鐵裡遭人偷竊,錢包和東西都丟得一乾二淨。回國後,「媽媽」知道他總算買了次禮物給她,可問他是什麼「浪漫」 的東西,他卻「不知道」。
年紀大一點之後,張開濟開始收藏木雕了。「媽媽」經常抱怨滿屋的木雕是破爛。話雖如此,她還是容忍老伴把家宅佈置得像一個木雕博物館。相機是張老的另一位「伴侶」。同時代的建築大師劉開濟回憶說,「1954年,張老參與武漢長江大橋引橋上橋頭堡的設計工程,他花了很大功夫專門去武漢把周圍環境仔細拍下來,回來向我們詳細地交代清楚。」
而張老給「媽媽」的指示是,「如果我掉到河裡,人不要緊,先搶救照相機。」
今年「三八」節,老先生許諾說要送「媽媽」一枚1萬元的鑽戒,老伴說1萬太少買不到好的,得再加點。他乾脆說,「我又不管錢,我不知道。」
自嘲為「清寒子弟」,當年的婚禮一共花了30元,辭世後一切從簡,骨灰盒也是最簡單的樣式,而他的朋友們,卻一直念叨著他慷慨助人的種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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