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是這樣紅的(1)

  

不管情願與否,我們似乎加入了言必稱「文化」者的行列。

可言必稱「文化」者,有多少能不假思索地順口說出「文化」的明確定義?話說回來,只要有些常識,大概無論說什麼也出不了大錯。據說「文化」的定義有兩百多個。想超越這兩百種解釋而語驚四座反倒不太容易。

年少時,無師自通地曾對「文化」有一番散亂的領悟:文房四寶,琴棋書畫,曲高和寡,陽春白雪,以至甩著水袖伊伊呀呀地唱些聽不懂的玩意。——這叫「文化」。可有那麼一年,一群穿綠軍裝戴紅袖章的女學生不請自到,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開始還不識時務地有些憤憤不平,而接下的數日北京每天有近千人被活活打死,才反而對「黃毛丫頭」們的手下留情生出些「感激」。如此「紅色恐怖」,稱為「大革命」倒是名副其實。可明明是「野化」,卻冠之以「文化」,就大惑不解了。

「文化」,雅說便雅,俗說便俗。攤開紙寫信,下筆便是「某某你好」。拆開回信,別人卻說「吾兄大鑒」。此乃「文化」。起上油鍋撒把蔥花,「茲啦」一聲端上一盤「麻婆豆腐」,也是「文化」。布希發表國情咨文,攝像機前對鼓掌的熟人擠眉弄眼。偶得靈感便張口造字,可美了那些晚上說「脫口秀」的主持人。此乃「文化」。胡錦濤答記者問,正襟危坐,字正腔圓,句句背得熟練。表情如橡皮圖章,頸部以上除嘴唇外全部凍結,也是「文化」。

「文化」似空氣,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可真要捕捉其形看個究竟,瞬間又沒了縱影。

中國人見面總愛問「貴庚」,到了西方便遭遇了「文化衝突」。於是就產生了我們這代人問「貴庚」的特殊方式:哪一屆畢業生?何時下的鄉?只三言兩語,與「新中國」同齡之「庚」便昭然若揭,無 「密」可保。從小在「黨」的「看顧」下長大,在這一特殊的文化氛圍裡摸爬滾打、耳濡目染,無意中帶一身有「黨味」的文化風範。隨著這批人漸成社會中堅,一個半新不舊的詞彙在不知不覺中時興了起來——「黨文化」。

雖說言必稱「黨文化」者大概還不成 「行列」,但若上「古狗」搜尋一下,有關「黨文化」的條目竟達幾十萬有餘﹗可言必稱「黨文化」者,有多少能不假思索地把「黨文化」的內涵外延說個明白?「文化」 尚未界定,「黨文化」之惑又讓我們陷入了同樣的困境。

無奈中求助於辭典。

人類學學者泰勒曾說,文化是包括了 「知識、信念、藝術、道德法則、法律、風俗以及其他能力和習慣的複雜整體。」 [1]。英國文化史學者威廉姆斯則認為,文化是「一種物質上、知識上和精神上的整體生活方式」[2]。

雖然形容詞定語連串,但最終都扣住一個要點:整體。從個人修養,到社會文明,從民族心態,到群體規範,文化是物質,是精神,是知識,是學問,是習俗,是信仰,是禮儀,是談吐,是風土人情,是舉手抬足,是……,只要想得起來的,儘管加進來就是。

既然「文化」的範疇如此廣博寬宏,那麼對「黨文化」的描述就有點讓人不寒而慄。一旦「黨文化」形成了一個體系化的「複雜整體」,其對人類文明的衝擊就絕不可掉以輕心。事實上,它的確是一個已經體系化了的「複雜整體」。與「共產主義」 同生同長,「黨文化」至今已活了整整一個世紀。在經歷了起源、延續、發展、極致等幾個階段後,目前已進入了衰敗期。可問題是,衰敗期並不一定是歲末殘冬,忍一忍就成過眼煙雲。正如人類正在遭受的生態折磨。從動手破壞到後果顯露,其間有一個「滯後期」,幾年、十幾年或幾十年不等。當人們灰頭土臉地抱怨「沙塵暴」時,是否有人想到這不過是在咀嚼四、五十年前「大煉鋼鐵」與「農業學大寨」 的苦果?同理,一個假藥假酒假文憑氾濫的「和諧社會」,難道不正是幾十年來 「人鬼互變」的文化謊言養出的畸形兒?「黨文化」雖已進入末世,可其對人類文明的破壞才逐步開始顯現。

與「新中國」和「文革」同齡同庚的一代,是「灰頭土臉」地承受「黨文化」後果的一代。不幸的是,逢時與我都在此列。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之間的談話便時時少不了一個令人尷尬的主題:中國的文化究竟是如何落到了這個境地?開始只是牢騷加調侃,說著說著,思緒漸漸清晰,語調也不由得嚴肅了起來。一個突現的念頭讓我們興奮:何不將幾年的談話如實作錄成文,以為「黨文化」勾畫出個來龍去脈?想法固然不錯,但唯恐自不量力。「黨文化」像隻快要瘦死的駱駝,評說如此龐大又包羅萬象的體系豈是我們兩個作曲家力所能及?迫不及待我想作個說明,但願你還沒看正文:本文意在「大題小作」,主要涉及的範圍僅限於「黨文化」中的文藝創作,並以我們所熟悉的音樂創作為主要領域,儘管言談中將不可避免地擴展到其他層面。

自古以來文化就有優劣之別。優文化開化野蠻,啟蒙愚昧,創造偉大的文明,先進的社會,最終造福於民。而劣文化逆反人性,野化倒退,導致人類的良知墮落,社會動亂,步步走向毀滅。然而,劣文化在死亡中往往引發災禍,甚至以幾代人的淪亡作陪葬,其慘烈狀足以顛覆少年時對「文化」的本樸認識。這決非危言聳聽,很可能就是我們正在經歷的悲劇。西方曾在告別了中世紀的黑暗之後迎來了輝煌的文藝復興,而承受了長期苦難的中國能否在棄劣擇優的文化歷煉中獲得新生,關鍵就看這一、兩代人。

容我說幾句「套話」,以結束引言。「拋磚引玉」往往是作者用作謙虛之詞,而在此逢時和我卻真心地拋磚引玉。對世紀「黨文化」的評析與清理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我們若能為之砌上一磚已深感榮幸。所幸眾有識之士已然開始「大題大作」,添磚加玉。但願拙文能引起同仁們的討論與爭議,也算沒讓我倆白白「嚴肅」一番。

是為序。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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