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哀婉嘆黃花(圖)
中國文學史上,儘管才女輩出,代不乏人,如漢代有蔡琰、班昭,唐代有薛濤、李冶;但最偉大的女文學家,卻不能不說是才華蓋世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她不但詞寫得好,而且詩、文、書、畫樣樣出色,遺憾的是,這些作品大都散佚了。我們今天能見到的,主要是收在《漱玉詞》中的五十多首詞。不過,僅憑這五十多首詞,已足以使她不讓鬚眉,千古不朽了。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於宋神宗元豐七年(公元一○八四年),出生在歷城(今山東濟南) 一戶書香人家。她的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曾以文章受教於蘇軾,學識淵博,尤長經學, 著有《禮記說》、《永洛城記》、《洛陽名園記》等,是當時頗負盛名的學者。母親王氏是狀元王拱宸的孫女,也知書善文,因而李清照從小受到極好的教育。這樣優越的家庭環境,加上自幼聰明好學,李清照少年時即獲「才女」的美譽。南宋人王灼在《碧雞漫志》裡,即說她「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
請看她在十幾歲時寫的〈點絳唇〉這首詞: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席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清晨在花園裡蕩鞦韆,玩得汗水涔涔,把輕薄的衣裳也浸濕了。蕩罷鞦韆,覺得手有點麻, 便懶洋洋地搓揉著。正累得不想動彈,突然花園裡闖來個男子,她慌忙含羞迴避。「襪席」是說來不及穿鞋子,拖著襪子走;「金釵溜」是說頭髮鬆散,金釵滑掉在地上。喲,多難為情啊!跑到花園門口,她忽然想看看來人是誰?長得什麼模樣?於是側身門邊,回頭偷眼相看,可又怕被人家發覺,就拉過一枝青梅假裝在嗅花。
這首小詞,僅四十一個字,就活龍活現地塑造了一個天真美麗、頑皮活潑、感情豐富的少女形象。它情調健康明快,充滿青春氣息,文筆開合自如,節奏輕鬆曲折,是作者少年時代生活和才華的傳神寫照。
宋徽宗靖國元年(公元一一○一年),李清照十八歲,與太學生趙明誠結婚。趙明誠出身名門,父親趙挺之,與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同在朝中做官,先是吏部侍郎,後升為尚書右丞,權傾一時。
趙明誠學識淵博,酷愛金石字畫。婚後兩人廣搜博覽名人書畫碑帖,鑽研古董文物,編有金石學傳世名作《金石錄》。由於他倆志同道合,情趣相投,因而夫妻恩愛,感情極好。
《金石錄.後序》說:他倆每得到新的書畫古董,總是共同整理,仔細研究,常常弄到蠟盡更殘,方才就寢。吃罷飯後,夫婦倆都有喝茶的習慣,但茶煮好後,兩人總喜歡指著滿屋的書籍,說出某件事在某部書、第幾頁、第幾行裡,以說對與否來決定喝茶的先後。常常某位說對了,舉起杯來開懷大笑,茶沒到口就先潑在懷裡,這又引起更加歡快的笑聲。他們收集的金石書畫日益增多,裝滿了書庫、堂屋,堆到了臥室,以致幾案羅列,狼藉滿床。但小倆口對此並不介意,而是心會意合,目往神交,其樂無窮。他倆的夫妻生活,是何等充實,何等有趣!
不久趙明誠到外地任職,李清照與他難舍難分。為了表達自己的深情,她特地拿出一方錦帕,用她那清秀可愛的小楷,寫下〈一翦梅〉詞一首,含著眼淚對趙明誠說:「你帶上這方錦帕,見了它就如同見到我,旅途勞頓、孤身寂寞時,也可寄託一片相思之情。」這首詞寫得非常感人,其中「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歷代傳誦的名句。
到了重陽節,身處異鄉的趙明誠又收到妻子的來信,裡面夾有〈醉花陰〉詞一首,寫得更為精彩: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睹物思人,趙明誠捧讀詞作,彷彿看到雲愁霧暗,妻子獨坐家中,盯著金獸爐裡升起瑞腦香的裊裊青煙,真是百無聊賴,愁思難解!又是親人團聚的重陽節了,但深夜隻身難眠,頭枕玉枕,身蓋薄紗,也還是渾身透涼。儘管黃昏時分,她強打精神對酒賞菊,但哪裡有陶淵明東籬把酒的興致呢?西風蕭瑟,珠帘亂卷,消愁無計,她覺得自己比花瓣細長、枝幹枯瘦的菊花,還要消瘦幾分。
趙明誠讀著妻子的這首詞,熱淚盈眶,對妻子一片熱愛和敬重,漸漸驅走了羈旅愁思。他忽然覺得,妻子能寫出如此佳作,實為難得;而自己出身名門,累代書香,才華也不應在妻子之下。於是,他想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和妻子一比高低。他閉門謝客,廢寢忘食,夜以繼日,苦思冥求,盡平生才情,三天寫了五十首詞,有的還有意摹仿妻子的筆調和風格,自感真假難辨,足以混淆視聽。然後,他將這些詞一一謄清,把李清照的〈醉花陰〉詞也重新謄寫一遍,夾在其中。
第四天,趙明誠請來頗具鑑賞力的好友陸德夫,把準備好的五十一首詞讓他品評,並一定要他指出其中的最佳句。陸德夫反覆品味,玩索再三說:「只有一篇三句最佳。」趙明誠忙問:「哪一篇?」「〈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哪三句?」「自然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明誠佩服地說:「陸兄果然好眼力,此篇三句正是愛妻剛寄來的新詞。」「啊!如此,愚弟更要仔細拜讀了。」陸德夫說著又揀出〈醉花陰〉詞,細細品味後讚嘆地說:「有妻如此,平生足矣!」
趙明誠心中湧起層層波瀾,從此對李清照詞自愧不如。李清照年近四十歲的時候,金兵大舉南侵。夫妻倆情深意篤的生活和家庭的藝術氣氛,不幸因國難而完全毀壞了。兵荒馬亂之中,他們背井離鄉,東躲西藏,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多年收集的幾大屋書畫古董,也丟損殆盡。在南方流亡幾年以後,趙明誠又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忽然染上瘧疾,於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一一二九年)不幸而亡。這晴天霹靂,使李清照痛不欲生。她含淚埋葬了趙明誠的遺體,也同時埋葬了自己的歡樂。
從此以後,她孤鴻獨雁,無依無靠,東飄西泊,淒慘悲涼。在這種心情下,她又寫下了一些深沉哀婉的詞作,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藝術力量。請看名作〈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凡是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人,幾乎無不能熟讀背誦。
家國破亡之痛,身世流離之苦,眼前淒涼景象,心中無限感傷……這種種悲愁之境和憂患之情,是那樣淋漓盡致而又曲折有緻地表現出來。它既有傾瀉無遺的酣暢,又有餘韻無窮的含蓄,句句神思妙語,卻又毫無雕鑿之痕,是那樣自然、深切、動人!開頭連用十四個疊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慼慼」,宛如奇語天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為歷代詩人詞家稱道不絕。
從詞意看,這首詞和李清照的一些早期作品一樣,仍是寫自己的愁懷。但她早年作品中所寫的愁,只是個人的思念之愁、生離之愁、暫時之愁;而這裡所寫的愁,卻超越了個人情感的窄小天地,將個人遭遇和國家興亡聯繫起來,境界更加擴大,感情更加深沉。這是由於她晚年飽受戰亂滄桑,經歷艱辛生活後的重要轉變。這種轉變,使她在詩歌創作中,寫出了一些洗盡女兒氣的慷慨之音。〈夏日絕句〉便是傳誦很廣的傑出篇章: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詩中提到的項羽,是與劉邦爭雄的西楚霸王。他垓下一戰,為劉邦所敗,逃至烏江,本可渡江躲避,以便來日重整旗鼓。但他覺得自己「無顏見江東父老」,在江邊刎頸自殺了。李清照借用項羽的故事,發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豪言壯語,無疑是對貪生怕死,怯懦苟安的南宋君臣的譴責和諷刺。
這首借古諷今,抒發悲憤的懷古詩,大氣磅礡,鏗鏘有力,英雄氣概足可與大家豪放之作比肩而毫不遜色,實為難能可貴。
李清照還寫過一篇〈詞論〉,提出了詞「別是一家」的看法。她認為詞分五音、五聲、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因而詞和詩歌相比,在許多方面具有自己的特點。從這一觀點出發,她批評宋代第一流作家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的詞,「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即是說他們的詞缺乏詞味,不過是句子參差不齊的詩而已。
她還說柳永的詞,「變舊聲作新聲」、「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也就是說,柳永的詞,音律雖好,但語言卻過於粗俗了。李清照對這些當時公認的大家多有貶詞,說明她對詞有極深的研究,眼界極高,且敢於發表自己獨立的見解。正是如此,她的〈詞論〉,受到歷代詞論家的重視,是宋代詞論中的重要篇章。
然而,我們的絕代才女,晚年生活一直孤苦伶仃。她本是山東濟南人,垂暮之年,很想落葉歸根,但始終未能如願以償。最後,她在陌生的異鄉(浙江金華)寂寞地死去,連卒年都無人知道。但她為後人留下的精妙絕倫的《漱玉詞》和《金石錄.後序》等詩文,卻是中國文化裡永放光彩的珍品。
當代作家郭沫若生前游李清照故鄉時,曾寫過一副對聯,高度概括了她一生的成就,為她樹立了永不磨滅的紀念碑:
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
漱玉集中金石錄裡文采有後主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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