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悲劇
(作者簡介)黃明珍(Jan Wong) 是華裔加拿大女記者,著述頗豐,1996年出版的專著《紅色中國藍調》(Red Chinese Blues)以獨特視角描述了1989年的天安門運動。本文是對天安門三壯士之一的魯德成的採訪,刊發在加拿大《環球郵報》上。魯德成是一個卡車司機,曾夢想改變中國。
1989年的天安門示威熱潮中,魯德成和兩個朋友向天安門廣場的毛澤東畫像投擲內裝顏料的雞蛋,後被示威的學生交出。魯以反革命罪行被判刑20年,其他兩人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和20年有期徒刑。
「我不後悔。」魯德成在接受首次深度採訪中輕聲用漢語說。「在專制政權壓制下,沒有犧牲精神就永遠不會實現民主,這就是中國的悲劇。」
那年他25歲,如今已經42歲了,只留下在獄裡被打的滿身傷疤、一個破裂的婚姻和在加拿大飄搖不定的未來。他被當局關押十年,獲釋後逃到緬甸、後來到了泰國,希望能引起社會關注服刑中的朋友,不料卻被泰國警方逮捕。加拿大政府以難民身份給予他政治庇護。今年4月他到了卡爾加里(Calgary)。
幾年來魯德成的行蹤都是一個迷,現在儘管再婚的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兒子還留在中國,他第一次決定對外界開口。
昨天他乘飛機到多倫多,參加星期天晚8點在多倫多大學舉辦的紀念天安門屠殺17週年燭光夜禱活動。身穿細條紋西裝繫著領帶的魯德成可能會被人以為是計算機程序員,可惜他既不知道多倫多在卡爾加里東邊還是西邊,也不知道這兩個地方時差有兩小時。
他基本不說英語,在這裡學的第一個單詞是「辣椒」,因為他想念家鄉湖南帶辣味的飯菜。他個頭瘦小,碎發凌亂地散落在前額,一口和毛澤東一樣的湖南話。他們兩人的家鄉相距不過150公里,命運卻是大相逕庭。
17歲時,魯德成拿到技師證,又學會了開卡車。他結婚後有了一個女兒。1989年4月遊行示威開始,他和朋友們也開始關注時政。「我們想要支持示威的學生,」他說,「我們覺得中共的極權統治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敗和衰落。」
於是他們約定,誰要去北京第二天就在湖南省會長沙的火車站碰面。魯的妻子不在城裡,他們很相愛,不過妻子對政治不感興趣。所以他只在廚房桌子上留了張簡單的字條:我北上支持學生去了。
第二天有五個人去了,還把支持民運的標語貼在火車站牆上。當晚去北京的車票都售空了,乘客們知道他們打算去支援挨餓的示威者就熱情地把他們拉上車。列車長拿了腳凳過來,他們就在廁所盥洗池旁坐了下來。
魯德成從沒在外夜宿過,然而23小時之後他和朋友們手挽著手,列隊走向天安門廣場,一條紅布做的橫幅扯在隊伍前面,上面寫著:鄧小平下臺。當時示威群眾有幾萬人,和他家鄉小城瀏陽的人口差不多。那天晚上他和朋友們就睡在毛主席紀念堂旁邊。
第二天中國當局頒布戒嚴令,魯德成和他的兩個朋友意識到其危險性,於是起草一份宣言揭露政府戒嚴令沒有獲得人大批准,是不合法的。然而這份宣言沒有引起任何關注,於是他們打算讓學生來播送。
過了幾夜,灰心喪氣的三個人擔心他們正錯過把中國推向民主的唯一機會。他們考慮在天安門廣場自殺,又怕自殺受到曲解。三人一邊抽煙,一邊熱烈討論下一步該怎麼做。魯德成兒時的夥伴於志堅是個小學教師,他朝毛主席畫像瞥了一眼,說:「都是他陰魂不散!」魯德成說:「都是他的錯。」
一開始他們想把畫像拉下來,可這麼做行不通。魯的另一個朋友喻東嶽學過美術,建議把畫像弄污。
「我們不想太暴力,所以沒有用玻璃瓶。我們用的是蛋殼。」魯德成回憶說。
第二天早上,三人買來紅、黃、黑、藍、綠色顏料,給家裡寄了信。魯德成寫給妻子的是:「照顧好自己,把我們的女兒好好養大,我回不去了。」
中午他們從路邊攤販那兒買了30顆雞蛋,敲開蛋殼,讓小販給他們做最後的一餐:煎蛋。他們把顏料裝進蛋殼。
於志堅攔住要從畫像下大門走過的人,魯德成和喻東嶽開始朝畫像迅速投擲雞蛋,幹得很漂亮。
「我記得路人開始鼓掌,」 魯說,「有些人不同意,不過我覺得大部分人是支持我們的。」
三人被學生糾察隊抓住了,魯德成和兩位朋友都很配合地回答了問題。那天傍晚在學生召開的記者會上他也做了回答。魯在湖南的父親看了晚間新聞後癱在地上,哭道:「全完了,全完了。」他的妻子精神崩潰。
後來學生們把魯德成三人交給了派出所,這一舉動從沒有得到充分解釋。當時我是《環球郵報》駐北京的記者,我到天安門時被弄污的畫像已經蒙上了層橄欖色油布。一天後,一張微笑著的毛的新畫像挂了上去。
我採訪了學運指揮黃慶林(音),一個敏感、緊張的女生,自稱在一所高校讀公共關係專業。她對我說她害怕在這緊要關頭,潑墨事件會引起群眾對學運的不滿。「我們不願給政府任何攻擊我們的藉口。」
據黃說,她懷疑那三人是政府便衣。軍隊鎮壓後我偷偷到她學校想知道她是否安全,沒有人認識她,她說的那所學校沒有開公共關係學的課。最後,我懷疑黃是個政府便衣。
「我從沒想過學生會出賣我們。」當我把我知道的情況告訴魯時他說。他也不理解為什麼他們三人判刑那麼重,而許多學運人士只判了兩到四年。
魯德成在湖南的監獄和其他20個人關在一個房間,那些人大部分是普通罪犯,有犯人借打他來討好看守。他還是洗腦對象,每天和獄友們一起辛苦工作14到16個小時做聖誕樹彩燈賣給西方國家。
「我們有生產任務,完不成就會受到警告,兩次警告後他們就把我們拷在監獄鐵欄上把我們打一頓。」
他於1994年中國努力提高人權形象時提前被釋放。被判了無期的小學教師於志堅於2001年獲釋,但很快因參與反對向政治異議人士施暴的絕食示威活動又遭逮捕。喻東嶽於三月前被釋,現在精神失常。
魯的妻子在他坐牢期間曾去探監,後因壓力太大在1995年和他離婚。1998年他再婚了,婚後有了一個兒子。
在卡爾加里,魯的支持者在一家中型石油機械廠給他找了份每小時10美元的夜班工作,廠主是個加拿大華裔。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同事主動接他上下班。他的身份被宣揚出去後同事不再幫助他,沒人敢捲進這種事裡。
「凌晨3點沒有公車回家,所以我只能把工作辭了。」魯德成憂心地說。「可以看出人們在中國有多恐懼。」他正在找別的工作,不想成為他的保護人的負擔。五位加拿大華裔在網上讀了他的故事後決定提供幫助。
他在中國的妻子想來和他團聚,而到目前為止,當局一直拒絕給她護照。「他們告訴她:『從你和魯德成結婚那天起,你就沒權利要護照了。』」他夢想著有一天能回到一個民主的中國。
目前他正適應加拿大的生活。公園隨意奔跑的松鼠讓他感到驚奇,沒有人去宰殺、烹食。交通秩序也令他吃驚不已。
「加拿大人遇紅燈就停,即使附近沒有一個人,他們也會等著轉成綠燈。只要中國的百姓能做到這樣,該是個多麼文明的國家啊!」
──《觀察》首發 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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