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媽媽

說起來我有三個媽,一個是我自己的母親,一個是曾經的婆婆,一個是加拿大的洋媽媽。是她們,將愛心和勇氣撒到了我的心裏;是她們,將溫馨和美麗鋪在了我的路上。

母親

江西臨川自古就有「才子之鄉」之美稱,出過不少名人,包括王安石和湯顯祖。我的母親就出生在那裡。我至今仍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是怎樣戀愛結婚的,只知道年青時的母親心好,人美,又能歌善舞,走到哪都受歡迎。母親和父親結婚後,我們姐妹幾個就接二連三地生了出來。母親既要教書,又要照顧我們,整日忙得不亦樂乎。

然而母親卻非一般的賢妻良母,她的睿智和勇敢很多男人都不能比。
  
最記得那一次,我跟著鄰居戴大媽上山砍柴。刀還沒下去,伏在樹從裡的一條毒蛇突然就昂起頭來在我左手背上咬了一口。「蛇!!!」我魂飛魄散地喊。戴大媽立刻趕了過來,撿起一快鋒利的石塊拼了命往我手背上刮。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卻見一位老婆婆拿著一個藍手帕包著的小酒杯在我額前晃來晃去,口中唸唸有詞。母親見我睜開眼睛,緊緊把我抱在了懷裡。「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好了。」眼裡早已淚光瑩瑩。

原來母親在我床旁不眠不休的守了三天三夜。那幾天來我們家的人特別多。好心的村民拿著各種各樣的偏方來治我的蛇毒,我卻不理不睬,整日昏睡。最後戴大媽說有一位老婆婆會「喊魂」。母親不信鬼神,卻沒敢放棄這最後的希望。而我真就奇蹟般地活了過來。「謝天謝地,你的小命總算揀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流淚。
  
母親卻仍讓我上山砍柴。「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不用怕。」母親鼓勵我說,一邊摸著我手背上被蛇咬後留下的疤。

「你看那小鳥,它要是老呆在窩裡,怕這怕那,就學不會飛了。」母親指著屋檐下的小燕子,又對我說。

那一年我剛好六歲,文化大革命還沒有完。父母雖只是普普通通的教師,卻未能逃過這場浩劫。先是父親被莫名其妙地關了牛棚,後是母親被發配到離城六里路遠的一個小山村去勞動改造。母親一人帶著我們姐妹四個,每天都要下田勞作,賺來的錢卻只夠買米吃。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不要急,人活著就會有辦法。」母親卻鎮定地說。

辦法不久果真就想了出來。母親小時候常跟外婆去採草藥,認識不少藥草。她一一教我們認了,居然山裡面不少。這樣我們不上學的時候便常到山中去,採來草藥後曬乾,然後扛到城裡去賣。平時我們自然是很節省的,一分錢都不敢亂花,醬油炒飯曾是我的最愛。我們自己還開荒種菜,種出來的南瓜也總比別人的大。這樣,我們居然還有些節余。山下有一座果園,種了許多桃樹。母親這天下工回來,帶回八個大桃子,給我們姐妹一人一個,剩下的四個,母親用手帕包了,叫我送到城裡給父親吃。
  
母親送我到山頂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母親的影子豎在緋紅的晚霞裡,異樣的柔和,異樣的美麗。後來的許多日子,尤其是在困苦不堪裡,我都會想起這一刻的母親,心裏充滿了溫馨和力量。
  
下山穿過果園的時候,卻被一精瘦男子攔住。大概看我衣服破舊,硬說我的桃子是偷的。他一再威脅說要把我抓到派出所去,如果不老實交代的話。我氣得恨不能變成一個力大無比的怪物把他一口吞下去。「我沒有撒謊,我沒有撒謊,桃子是我媽媽買的!」我卻只能扯著嗓子喊。拉扯了半天,那人確實找不到證據,才放了我走。到現在我還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對一個六歲的女孩如此殘忍,而最痛恨的也是那種把別人想得很壞的人。真是禍不單行,後來在路上又遭到一群頑童的突襲。這些吃飽飯沒事幹的小孩看我一個人,紛紛朝我扔石頭玩。我拼著命往前跑,跑不動了才停下來。那時天已經很黑了,月亮冷清地照著我的影子,四周靜得怕人。我終於坐在路旁大哭了起來。
  
將經過告訴母親,她沉默了許久,才對我說:「孩子,這個世界上雖然有不少壞人,但還是好人多。我要你記住這一點,好人總是比壞人多。你要相信我說的話。」我固執不響,但還是記住了她的話。

朋友們常詫異於我依然天真勇敢的心,沒人相信我也受過不少苦。這個時候我就會在心中默默對母親說:「謝謝你,媽媽。」
  
婆婆

雖說跟她的兒子離了婚,每次打電話,我還是喜歡叫她媽。這個讓我敬愛的女人就是我曾經的婆婆。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被她一桌香噴噴的飯菜給俘虜了。婆婆卻沒有半點「英雄識英雄」的感覺。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女孩根本不是一付能幹的樣子,怎麼可能照顧好她兒子?後來她兩次來加拿大,在一起住久了,發現我沒有很多優點,可也沒有很多缺點,就佩服起兒子的眼光來,而且越看越覺得我可愛,最後竟到了她兒子也要吃醋的地步,因為他若跟我拌嘴的話,婆婆十有八九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於是只要她在,每天早上下樓的時候,飯菜早就在桌子上擺好了,小孩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的午餐袋也都放到了各自的包裡。我們三下兩除二吃完,什麼都不用管就可以拔腳就走。晚上回來,遠遠就有香味傳來,不用猜就至少有三菜一湯。吃完聊完,還有時間帶兒子們出去騎車溜冰吹風看夕煙西下。回來,想聊天聊天,想看電視看電視,想看書看書,日子不能更愜意了。

但婆婆的好處遠不止她的愛心和能幹。她首先是個非常有趣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聽她講故事。她渾身都是故事。這話很可以從字面上來理解,一點也不誇張。有一天她對我說她背後有個痣,這幾天感覺不大對勁,讓我看一下。我趕緊瞧了瞧,發現沒有什麼特別的,但因為是醫生出身,就說:「這個小東西很容易切除,乾脆到醫院去把它割了吧。」「不行,不行。」她連連擺手。我奇怪了:「為什麼?」
  
她拉著我在床沿坐了下來。我一看這架式,知道又有好故事聽了。
  
「我八歲的時候,跟我媽一起去一個親戚家喝喜酒,看到一個光頭和尚。這個和尚很奇怪,親戚給了他幾塊錢,他堅決不要:『我只要兩杓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親戚有點不高興,但因為是大喜日子,還是到廚房去了。和尚自己找了一張凳子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說:『施主,你的這朵花很不錯啊,將來兒子靠不住,送終還靠她。你自己的命很苦,七個蓋八個瓶,蓋來蓋去都蓋不住,而且福還沒享就要去了。』我媽說:『真的呀?您再給我女兒多說兩句吧。』和尚轉過眼睛,說:『你背上應該有顆痣,應在夫家。以後幫夫幫子,日子先苦後甜,會越過越好的。』」
  
我一疊聲問:「算得準不準,准不准?」
  
「當然准了。」 婆婆斜了我一眼:「我爸爸是個船員,舊社會經常失業,所以家里根本沒什麼錢。我五歲起天不亮就起來到前面的街上去佔攤位,一個攤位換五個銅板。我媽更是起早貪黑,忙裡忙外,結果三十六歲就得癌死了。死的那天我爸還在船上,我弟弟嚇得要命,第二天就躲到親戚家去了。買棺材,通知親戚族人,出殯,全是我一個人做的。我那時還不滿十五歲呢。後來爸爸回到家,說他那天夢到我媽,說她要上路了,然後就不見了。」
  
我聽得呆了。誰能想到一顆小痣有這麼多的淵源?

洋媽媽

加拿大洋媽媽的名字叫瑪潔蕊。她是個渾身是勁的退休小學老師,長得比她丈夫還高半頭。她那時是「主人家庭」協會的會長,前夫和我正巧給分到了她名下。她自己有三子二女,三個大的已經結婚,兩個小的還在唸書。見面時她緊緊地擁抱了我,半天才放開:「我真高興見到你。現在我就是你在加拿大的媽媽了,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什麼時候都可以來玩。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好嗎?」我開頭還很不習慣多出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做媽媽,加上上課做實驗學習也很忙,所以很少跟瑪潔蕊主動聯繫。可是到了週末她常常就有電話來,問問長問問短,親切溫暖得真有點像媽媽。有什麼活動了,或是要去哪裡,她也喜歡叫上我,一邊開車一邊給我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每逢節假日,他們家更是我們的必去之處。記得第一個聖誕節,她一早就叫了她丈夫來接。她家的房子不大,裡面卻乾淨悅目,尤其是廚房,牆上有很多漂亮的小工藝品,錯落有緻地掛著。瑪潔蕊頗驕傲地告訴我那些工藝品大部分都是她小女兒做的。女兒也是個老師,業餘時間喜歡捏捏弄弄,做些東西,現在已經很有些名氣了。我跟在瑪潔蕊的屁股後面東幫一把,西扶一把,她也不客氣,一邊讓我幹活一邊跟我拉家常,好像我真就是她遠嫁才回的女兒。一會兒桌子準備好了,火雞也端了上來,她的一個兒子,兒媳,一個女兒,女婿,還有一個小孫子也全部圍著坐了下來。「過來,坐這裡!」瑪潔蕊拍著身旁的座位叫我。望著一桌的人和熱氣騰騰的飯菜,我的眼淚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還是瑪潔蕊眼尖,趕緊伸出手來,摟了摟我:「想家啦?沒關係,沒關係。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

後來我們有了小孩,她更是張羅前張羅後的,BABYSHOWER啦,小孩吃的啦,穿的啦,忙得比我還利害。轉眼四年過去,學位終於拼到了手,瑪潔蕊和她丈夫坐在父母親的席位上參加了我的畢業典禮。當我穿著博士服迎向他們的時候,瑪潔蕊的眼角閃著晶瑩的淚花:「我真為你驕傲!我真為你驕傲!」我的眼睛也濕了: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媽媽。」

離開NEW BRUNSWICK已經十多年了。除了父母之外,每年聖誕一定給我寄卡,並在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祝福和問候的就只有瑪潔蕊了。

回國的時候每每有人問:「這麼多年在國外,變了不少吧?」我就會說:「是的,變得更好更有愛心了。」

一路走來,雖然風風雨雨都受過,卻一直覺得自己異常幸運。確實,世上幾人有過三個好媽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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