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很抑鬱。雖然,這樣的年齡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可她明顯不是那種詩意的憂傷
--是那種因為長久地站在陰暗處而呈現出的蒼白、恐懼、充滿疑慮。
開始她和我是面對面坐著的,她問能不能坐到我的身邊,這當然沒什麼問題。我以為她坐過來是想用更低的聲音講自己的故事,但漸漸發現,那只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可能是她似乎很怕跟人對視,望著白牆或是一幅風景畫,她才能安心地說。
她8歲時,被19歲的表哥強姦,當時她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甚至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那件事在她心裏只是一個不快樂的黑點。待她慢慢長大,終於明白一切後,那個黑點就變成了陰影,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敢與男人接近。
可是,那個無恥的男人卻快樂地活著,並且娶妻生女,毫無芥蒂地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好多次我都想拿刀把他殺了。」她說。
我很難過,除了要她保重自己,不值得為那種人放棄自己之外,不知能說什麼。
她應該是個善良而軟弱的人,因為,從頭到尾,她一直用「表哥」稱呼那個男人。當時我沒注意,到了寫這個故事時,每次打出「表哥」二字,我都覺得很不舒服,那人玷污了「哥哥」這個詞。
我很害怕的事發生了
那件事發生時我8歲,才讀小學。爸爸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姐姐是老大,一直很照顧爸爸,小時候姑媽對我也很疼愛,每年暑假都把我帶到她家住一陣。
姑媽有表哥、表姐兩個孩子。我安排跟表姐一間房。有天晚上,表哥把我叫過去,告訴我玩一個遊戲……我當時很害怕,因為表哥的樣子變得很可怕。
事後我覺得很痛,表哥說不要緊的,很快就好了。還要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雖然我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心裏也隱隱覺得是件丟人的事情,所以誰都沒有告訴。
後來再放假,我就不肯去姑媽家了,她很奇怪,問我原因。我不說,她就說我脾氣古怪,又說接我去她家是因為我父母每天照顧我很辛苦,她想讓他們休息一下。爸爸媽媽也幫姑媽說話,還說表哥讀大學,可以幫我輔導功課。沒有辦法,我又去住過幾次,緊緊跟著表姐,可是表哥總把我叫到他的房裡,做一些現在想起來很噁心的事。
我懂事了,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痛苦。從那時開始,我就整天心事重重,害怕跟人打交道,更怕男生靠近我。
有次媽媽腰椎間盤突出,住了幾天院,爸爸到醫院照顧。本來要我去姑媽家,我死都不肯,姑媽只好到我家來給我做飯。
晚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問我為什麼不去她家。我說我討厭表哥。她問為什麼。我差一點就把那事說出來,還是忍住了,沒說話。姑媽就把我教訓了一頓,要我不要亂說話,還說小孩子不能太任性,太任性會破壞大人的關係,又說起她小時候怎麼照顧我爸爸。
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自己兒子做的事會怎麼樣。表哥一向是她口裡品學兼優、值得她驕傲的兒子,如果她知道她的兒子禽獸不如,會怎麼想?
他虛偽而快樂地活著
我成績很好,卻沒有一個朋友,總是獨來獨往,鬱鬱寡歡,下課後從不跟大家玩,總是一個人悶著頭做題。老師表揚我好學,其實,只有埋頭做作業時,我才可以忘記那些事情。
可是表哥卻過得很好,他大學畢業後爸爸托關係給他找了很好的職業。他經常到我家來,看到我很親熱地打招呼,我只是迫於禮貌喊他一聲,就不再理他。
有次,他跟著爸爸到我的房間裡拿東西,看我在做作業,就湊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瞪著他,他好像沒有察覺,口裡還在說:「娟娟的成績不錯啊……」爸爸在一旁說:「有什麼不懂的快問。」我感覺身上像爬滿了毛毛蟲,可是,那時的我,還是太小了,不敢反抗,只是沉默著。他的手在我肩上用力揉了揉,才拿下來跟著爸爸出去。
我的眼淚落下來,他在我的傷口上又灑了一把鹽,我卻無計可施。
他後來娶了一個高幹的女兒,所以升遷得很快。爸爸有時談起來,語氣也很驕傲,說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有能力又謙遜又有德行的人,以後一定前途無量。
我讀大學時,他生了一個女兒,聽說姑媽很失望。我卻很高興,覺得這是對他的報應。有次,我打電話回家,爸爸說他跟著幾個領導去歐洲了,還問我想帶什麼牌子的香水。「我想飛機掉下來。」我低聲說。
那一陣,我真的天天看網上的新聞,希望他碰到恐怖事件或是飛機失事。可是,他安全回來了。
戀愛沒開始就結束了
讀大學後,我還是像高中一樣只知道看書,總呆在圖書館裡自習。記得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正好是週末,自習室裡只有幾個人,大家都出去慶祝了。我上了趟洗手間回來,發現攤開的書上有條紙條,上面寫:很想認識你,落款是某某系某某級某某某。我的心怦怦直跳,抬起頭發現對面有個男生在看我--是經常在圖書館遇到的。其實有時看到別的女生跟男朋友同進同出時,我心裏也很羨慕,也想試試戀愛的滋味。所以,就對他笑了一下。
我的戀情沒開始就結束了--幾天後,突然下起大雨,他拿傘到自習室接我,可能是想靠近我,也可能是擔心我被雨淋濕了,走出去時,他伸出手攬住我的肩。幾乎是下意識地,我一把推開他,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看上去很狼狽,我也嚇了一跳,不知如何解釋,就低著頭猛衝回宿舍。
我蒙在被子裡哭了很久。哭到後來,全部的委屈都化成了對表哥的恨。因為他,我不想回家,不敢戀愛,一直自卑內向,像拖著一根好長好重的尾巴,沒有一點年輕人的輕盈和朝氣,我真是恨死他了。
曾想丟掉他的女兒
前年春節他帶著妻女到我家做客。吃飯時很熱絡地問我在大學的情況,我不怎麼回答。媽媽還替我向他道歉,說我脾氣就是這樣古怪,所以這麼大了,都沒什麼朋友,也沒有男孩追。他笑起來,說自己部門有幾個不錯的男孩,可以幫我介紹。媽媽還來了興趣。「你們少管!」我放下碗就走了。
他的女兒當時3歲,先吃完飯在客廳裡玩,我冷眼看了她一會。打算出去透透氣,她卻跟上來。口裡說著:「出去玩,出去--玩。」我盯著她,突然想做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把她帶出去了。
我打的將她帶到很遠的街心公園,她在的士裡很興奮,拍著窗子,還跟我說話,我不理她。
我買了幾袋鴿子食給她,打算偷偷溜掉,再跑回學校,雖然孩子可能會被找到,可以急一下他們也是好的。
我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她蹲著餵了一會鴿子,站起來,四周看,看到我了,很高興地搖搖晃晃地跑過來。
我嘆了口氣,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就又打的帶她回去了。
不過一個小時,表哥表嫂已經急壞了,在院子外面走來走去。看到我,媽媽就大聲埋怨起來,問我怎麼不說一聲就把孩子給帶走了,我沒說話,大家的心都在孩子身上,也沒人注意我。只有表哥,他站在那裡,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充滿著怒火和恨意。我不知道他意識到了什麼沒有,但是那之後,他明顯對我不再那麼肆無忌憚。
如何走出那個陰影
大學畢業後,我在武漢找到了工作。公司裡有幾個男孩都對我有意思,可是我都不敢接近。我很怕男女任何肢體接觸,工作上無意識的接觸都讓我表現得很誇張。而且,我還很擔心自己已經不是處女了。雖然我知道可以做修復手術,我卻很怕去醫院,心理上無法接受,太丟臉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好想忘記那些事,可是閉上眼,它們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快要把我逼瘋了。
後記:原諒我無法沉默
文娟娟走時請求我不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因為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害怕別人會對號入座,我沒有同意,只是答應會盡力保護她,不讓別人看出是她的故事。
要對這件事負責的人太多了,除了那個男人,還有她的父母和那個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家裡,卻沒有盡到保護責任的姑媽。
要寫這個故事,是想告訴那些父母,如果你們有個小女兒,在她還不懂得保護自己時,不如草木皆兵一點,不要把她交給任何人,而且給她足夠的敢於訴說的勇氣。因為你們的大意,會讓這個孩子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生活軌道裡。
講述人:文娟娟
性別:女
年齡:22歲
職業:職員
地點:本報講述室
記者:王瓊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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