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所 尋夢園
九十年代加拿大的華人移民潮與其相對寬鬆的移民政策和中國的政局是有緊密關係的。加國移民分為三大類:家庭團聚類,獨立及商業移民類,以及難民及人道立場類。顧名思義,「家庭團聚類」指的是加拿大公民和永久居民可擔保其海外親屬申請移民,有資格接受擔保的親屬包括父母、配偶及未成年子女。「商業移民類」則包括投資、企業及自雇移民。至於「人道立場類」,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後,當時在加的近六千名中國學生學者被獲准無條件成為加拿大永久居民就是一個特例。「六四事件」也令港人心有餘悸,數以萬計的香港人想方設法以不同方式向移民類別靠攏,在「九七」回歸前投奔加拿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加拿大是華人逃避不穩定政局的避難所。
「獨立技術移民類」是加拿大最廣泛吸納專業人士的類別,也是助大陸專業人才圓移民夢的類別。加拿大移民局參照包括學歷、工作經驗、語言能力等十項指數評估申請人資格,總分超過70分便能獲准移民。獨立移民的特點包括:1)不必在加拿大找到工作為申請的必要條件,這是和美國雇佣技術移民的最大區別之處。2)可申請年齡區域寬,也不需要TOEFL、GRE等英語成績,這就是為什麼很多被「文革」耽誤了十年的中年知識份子也可以成功移民加國。當然,他們登陸後面臨的語言、工作、家庭等等困難可想而知。3)不需要在加拿大有親屬也不需要經濟擔保,這對於既沒有「海外關係」、過去又一直被政府「價廉物美」地使用的大陸知識份子來說少了申請的一大障礙;4)申請資格審核標準化,不需要後門關係也能成事;5)一人成功,全家移民;6)一旦登陸就成為永久居民,四年內住滿三年就可入籍。加拿大多個省份都推行免費醫療和各種社會福利,很多新移民都感嘆:加拿大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其實,加拿大的移民條例本身就反映了加國社會以公平人道為原則的主流價值。難怪加拿大曾經如尋夢園般吸引大陸移民,二零零一年高峰期從大陸移民加拿大的人數高達四萬多人。
然而,移民畢竟與短期留學考察不一樣,移民意味著長久地去國離鄉,連根拔起。人到中年要再去融入一個陌生的社會,掌握一種新的語言,又談何容易,特別是對於除了知識和技能外一無所有的知識份子獨立移民,更是難上加難。加拿大東岸以製造業為主的城市多倫多,因其人口多、企業投資多、工作機會相對更多等特點,成了獨立移民的首選落腳地,與歲月一同見證著中年大陸知識份子移民群體在加國的安家落戶史。
新移民接待站
妻子、孩子、箱子,往往就是獨立移民在辦好登陸手續後步出機場的所有。當然,對於單身移民而言,箱子就是全部了。沒有了家,總要找個落腳的地方。酒店是住不起的,「新移民接待站」應運而生。所謂的接待站,也就是早幾年來的移民存了本錢買了個房子然後間隔成儘可能多的房子臨時出租給剛落地的移民。接待站多數是夫妻生意,房租從每天20到60不等,因住的樓層、入住人數、租住條件等而異,租住時間長還可以打折。移民鼎盛時期,整個大多倫多地區遍佈這樣的接待站,中文網和報紙都可以輕易找到相關資料。一般移民著陸前都會從網上或通過朋友根據自己對地點的需求找好接待站。
筆者多年前從西岸搬到多倫多上學,當時人生地不熟,找了個離市區很遠的接待站入住。住在裡面的同胞從早到晚革命熱情高漲,一大清早就由房東帶著去申領工卡、醫療卡等證件,然後到圖書館去查報紙找工作找房子。當他們看到我去買報紙,還納悶這個小老移民怎麼那麼不懂精打細算。不過有一件事我是跟他們一樣刻苦耐勞的:多倫多的工作交通並不便宜,當時也要快兩塊錢一張票。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天票(DAYPASS)這回事,要是一天坐幾趟車就比房租還貴了。於是大家就發揚紅軍長征精神,可以走路的都盡量不坐車。我當時從西岸搬到東岸,哪裡見識過多倫多之大,經常走到精疲力盡。加上那年頭房子不像現在那麼好租,我走到腳底起泡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眼看要開學了,每天回到房間汗水淚水一起流。不過等我一進公用廚房,看到人家拖家帶小地走了一天居然沒有怨言,我很快就又被「革命精神」感染了。住在地下室的「小海南」特別興奮地說他剛剛在一個加拿大那裡租到了一個200塊錢一個月的床位。他說條件是差一點,但等他存夠了錢就可以做跟他專業有關的生意了,可惜我忘記問他是學什麼專業的了。從西安來的工程師太太也很自豪地說她在車衣廠找到了剪線頭的活,她說要是他們家的工程師過一段時間還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她就乾脆自己辛苦一點撐著家,讓他也像我那樣去上個學,拿個博士學位什麼的就不用愁了:「我們現在是永久居民,交本地學費還有免息學生貸款,真是不讀白不讀了。加拿大就是好,看病不花錢,孩子上學也不用錢。」我不忍心打擊她的積極性,但還是說了一句「其實當學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在接待站住了半個月,每天看著人來人往,像七十二家房客。房客們都是被加拿大移民官挑選的國內優秀的人才,大家居然寧可在他鄉從剪線頭租床位開始去尋找希望,想想讓人心酸。
夢想號麵包車
在多倫多,與接待站密不可分的是接送生意,也就是無牌出租車生意,香港人稱為「白牌車」,以往從事這一行業的多為早期香港移民。接送用的多是麵包車,香港叫 「VAN仔」。隨著移民潮的出現,這一行業便如接待站般興旺起來,除了接待站會提供「一條龍」服務包接送外,其他新移民車主在沒有找到合適工作是也從事起這種不需要什麼本錢的生意。除了機場接送,還提供搬家接送孩子上學等服務。一般大陸移民提供的服務要比香港人便宜,有香港的老行家就抱怨大陸移民做壞市場。但新移民一般生活艱難,只要不用虧本的生意就會接,賺多賺少也不計較,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港人說法是「得閑無事做)。一般搬一次家雇一輛這樣的麵包車只需要30加元,非常便宜。筆者以往搬家認識一位接送車主張先生。張先生在國內研究生畢業後在一家公司任主管,收入不錯,後來還是決定帶同妻女移民加拿大。他說是一位比他先來的朋友建議他做接送生意,那位朋友很勤快,不管清晨還是深夜的生意都接,所以還是可以維持生計。他說自己在國內也算個讀書人,如今除了開車也不知道做什麼。每一天,多倫多的馬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承載著新移民夢想的麵包車在奔馳。
捉蟲敢死隊
我是從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原國內某大學的學者Y那裡第一次聽到「捉蟲」這個行業的。那時候他和他溫文爾雅的太太剛剛加入捉蟲隊伍,算是新手。所謂「捉蟲」,就是在黑漆曠野中趴著捉蚯蚓。捉蟲行業在加拿大由來已久,蚯蚓主要用於化妝品原料及魚餌。加拿大地大人稀,蚯蚓取之不盡。由於該工作無需技術、知識,早期是低下階層移民的工作。後來隨著大陸移民增多,很多高質素的移民也開始加入。捉蟲收入以桶計,一桶可賺10多元,但一般人都會捉到腰酸背痛。
Y告訴我捉蟲很講技巧:「那蚯蚓很滑,不好捉,郊外又黑,只能依靠頭上戴著的照明燈。我一個晚上都捉不到一桶,還是我老婆厲害,比我捉得多。」他們兩人輪流晚上捉蟲,因為要留一個人在家照顧年幼的孩子。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位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的理想主義者與捉蟲勇士聯繫起來,雖然我知道他「文革」在工廠裡幹過十年很髒很累的活。Y還開玩笑說自己又做回體力老本行了。
或許每一個人移民加拿大的原因都不一樣,但我想至少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夢想而來。我從來不敢問Y還是否有夢,我只知道他離開中國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經的夢想在天安門廣場被摧毀得支離破碎。
「加拿大是我最後的唯一的家。」Y不只一次這樣說過。在黑漆漆的曠野裡,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天上的星光。
中國,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面對移民生活各種困難,有人選擇回流,但有更多的人決定留下來。原來在國內某跨國IT公司任要職的Gary和他太太就是堅定的留守派。他說雖然現在的物質生活大不如前,但他更珍視加拿大清新的空氣和自由簡單的生活。「最大的得益者是我女兒,她現在每天高興得不得了。」當我問及他對回流的看法,他說:「其實啊,那些回去的人都是已經拿了身份的,要是以後國內有什麼情況,他們肯定有又要回流回來了。我可是懶得搬來搬去了,在這裡至少我們可以有一個穩定的社會環境,未來的生活是可以預見的。一定會越來越好。」
跟那些被被迫流亡海外的的「六四」學生和異議人士來說,可以自由選擇去留的新移民要幸福得多。然而,不管是流亡者、決心留在加國的移民,還是帶著綠卡回流的「海歸」,心裏都有一個不確定答案的問題:中國,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在夢醒以後,還是決定繼續落戶加拿大的原因。
(首發於「動向」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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