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愛與徹骨的恨
從不敢輕易地觸動心底最深的愛與徹骨的恨.猶如被平靜的海水淹埋的冰山,沉落在幽暗的底層似被遺忘.那麼地堅固,那樣地令我生畏,每一處都令我不敢去正視, 因為它凍結了我個人與時代最深的愛,最大的傷痛,最難化解的恨.不必去訴說那痛與恨,它遠不只是我個人的命運.想說的是那最深的愛.
剛剛過二十的我在上海隔海的知青農場,卻犯下了那年代最可怕的罪行,經受了漫長的嚴刑拷打與隔離審查,每天忍受著懸掛的摩克利斯劍隨時掉下來的恐懼.終於在一個酷暑的早晨,毒日高照的夏天,被押去開一個重要的大會.
上千人的會場氣氛嚴峻緊張,所有的人都靜靜地聽著冗長的傳達張春橋重要指示的報告.突然話筒裡的報告停頓了一下,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語調升高並拉長起來,威嚴逼人:
「張春橋同志指示說:」會場的氣氛頓時一片肅靜,令我一驚。我抬起了頭只聽到:「知青農場裡有幾個反革命,要把他們抓起來!」。
話音還沒落地,就在這一瞬間,坐在我左右的專政隊員猛的一下抓住我的雙臂,狠狠地撳下我的頭,閃電般地將我押向臺去。緊接著我聽到的只是洶湧而來的口號聲:
「誓死保衛毛主席!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
口號聲剛停,一位革命青年代表手捧早已準備了的稿紙走上前臺,義憤填膺一字一句地聲討我的罪行。
當她讀到:「反革命分子某某竟敢狗膽包天地惡毒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偉大的統帥,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那出於內心的激憤顯得有些顫抖。台下成千名與我幾乎同齡的知青頓時一片嘩然,無異於掉落了一顆烈性的炸彈。他們年輕單純,天經地義地對毛主席無比崇拜無比忠心,哪能容有人對自己心中的偶像惡毒地攻擊?儘管並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所攻擊的內容,況且,凡是攻擊毛的原話是絕對禁止擴散的,即使作為批判也是絕對禁止重複和引用的,否則也是同樣的犯罪。這時台下立即有人領喊口號:
「打倒反革命分子XX!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同志們!你們知道嗎?」她激動不已地停頓了一下,從聲音中感覺得到她在擦著對毛主席充滿了階級感情的眼淚。
「這個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還瘋狂地攻擊毛主席的好學生,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他對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的仇恨,他對江青同志的誣蔑和攻擊,已經到達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居然。。。」
我聽到了她激動的語調已開始哽咽。早已燃起的烈火彷彿被噴上了汽油,台下鼎沸了起來,口號的響聲淹沒了大廳,淹沒了台上麥克風裡的聲音。站在背後的專政隊趁勢將我的頭撳得更低更重。雖然整個身體的重心早已失去了平衡,但頭髮被牢牢地抓住,所以也倒不下來。
而台下憤怒的群眾似乎要將我撕得粉碎.
「向江青同志學習!向江青同志致敬!」
領喊的人準確地運用著當時所有最為流行的革命口號。
「加強無產階級專政!」
「誓死保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
「反革命分子XX還瘋狂地攻擊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上公布的任何一條罪狀都足以讓我死去活來。
此刻的我已是天昏地暗,但突然聽現臺後傳來了一陣忙亂聲,正在這時,我清晰地聽到了幾下冰冷的金屬的叮璫聲。從猜測到確認幾乎只有幾秒的瞬間,一股徹骨的寒粟流遍了我的全身:手銬!
達摩克利斯的劍時刻懸掛在頭頂固然可怕,但在它掉落下來的一剎那,畢竟更為可怕。
「我代表全體革命群眾,全場職工強烈要求」麥克風裡已換了一個男子的響聲:「對罪惡滔天的反革命分子某某實行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
就在這時,一付冰涼的手銬將我的雙手迅速利落地反銬了起來。此刻,台下喧嘩的響聲頓時止息。我清晰地聽到套手銬時輕脆的格格聲,鋼牙沒幾下就卡到了底,堅硬地不留縫隙地將我細瘦的雙手死死地銬住。
「我代表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宣布:對反革命份子某某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台下又一片口號聲。
一旦雙手被銬了起來,不知為什麼,絕望的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媽媽,這時的她在家裡一無所知,還等著我回去,而我卻要與她永別了!!!
胸口一陣刀割般的劇痛。懸掛著的劍已經無情地掉下,劃開我其實十分脆弱的心,並開始汨汨地流出了鮮血,麻木的神經第一次感到了心底徹骨的悲痛。
無論文革恐怖的鎮壓是多麼恐懼,而渺小的我,此刻只感到我是母親的兒子.一個即將踏進監獄並與自己母親永別的兒子……
母親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成人,還沒有絲毫的報答,得到的卻是兒子走進監獄的悲劇,她能忍受這巨大的打擊嗎?如果她聽到這近於五雷轟頂的噩訊,呵……
我怎麼也不敢想下去,儘管等待我的是毀了我全部青春的恐怖的監獄,而且還是文革年代的監獄!
此後我一直在想,:面臨恐懼和毀滅的瞬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的卻是媽媽,而不是任何其它?
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刻究竟會想什麼?
媽媽不是上帝,即使上帝那時也在沉默,無法伸手給我以拯救. 那是一個毀滅的時代……
我是被當作毫無生命價值的牲口一樣,被扔上軍用吉普車的!眼鏡也被掉在地上沒人去檢……
數年平反出獄後才知道:生著重病的媽媽,獨自一人,先坐輪船渡海,一次次再轉車,然後走在泥濘的路上到農場取了我的衣被,再拖著沈重的包袱坐車轉車,疲憊不堪的身體沒吃沒喝,下車後一步一步地走向關著她兒子的監獄.
她見不到自己的兒子…
然後再坐船乘車回到上海.她當時悲涼淒慘的心情,她所忍受的艱難和痛苦……今天我能用文字表達嗎?
是弟弟告訴我:媽媽病更重了,還吐了血,床上躺了一個月……
而關在監獄裡的我看到送來的衣被,知道媽媽來過了,頓時失聲痛哭.我哭得那麼慘,無法壓制,擾亂人心,差點被監獄痛打一頓.
在監獄漫長而痛苦的年月裡,最令我痛苦的還是想念媽媽.每一想到,全身便會毛骨聳立,背脊冰涼,並時時幻想著自己出獄後如何來報答她,以此安慰自己.手握冰涼的鐵桿,悲憤欲絕.
當時甚至於想起古代的割股.命運絕望的我如果能報答媽媽,願馬上割取身上的肉.為此我還問了同監房年長的難友古代關於割股的傳說……
獄中的我還能用什麼來表達呢?而且,即使這樣,能表達對母親的愛,回報她對我的愛嗎?
今天是母親節,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年邁的媽媽,想去再看看她,又忽然想起了幾乎遺忘的悲痛的往事.
更多的回憶實在無法再想,無法再寫.那心底最深的愛與徹骨的恨,猶如被海水淹埋的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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