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年底的時候,與他一同分到磷都鎮的陳青宙調到縣財政局任副局長了,葉忠寶知道消息後,心裏很不平衡,他找到他龍叔,龍天任反問他:「祥龍縣有幾個陳青宙?」意思是:他是陳青棟的弟弟。於是,葉忠寶對工作灰心意懶。
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葉忠寶一直悶悶不樂,工作無所用心,經常喊上鎮裡幾個幹部聚到城建飯店打麻將。他包的紅星村完成收費任務全鎮倒數第一,梁賢宏在機關幹部職工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他,含沙射影地指責其作風飄浮。葉忠寶心明肚亮,也不把梁賢宏的指責當一回事。呂偉志又單獨找他談心,要求他把收稅費工作抓起來是頭等大事。他覺得呂偉志夠哥們意氣,才認真地抓工作。
紅星村340多戶農戶,1700多人,耕地2800多畝。然而,各種稅、費、三提五統竟然高達33萬多元,二十多個稅費專案中,農業稅5、2萬元;農林特產稅4、2萬元;農業發展基金4、3萬元,屠宰稅3、4萬元;三項提留5、8萬元;五項統籌6、4萬元;其他還有水費、血防滅螺、衛生防疫、農田還貸資金等10多萬元,歷年欠款13萬多元。唯一的收成只有稻穀、黃豆和花生。截止十二月份,全村只收了14萬多元,還有近二十萬元的缺口。葉忠寶掌握情況後,就與耿所長找到管理區的肖書記,向村支書江從波和村主任夏家敏施壓,江從波一籌莫展,列了一長串近四十個「釘子戶」名單交給了葉忠寶,聲稱是這些「抗稅戶」影響了收稅任務的完成,向他請示,要求派出所派人來強制執行。葉忠寶是從農村逃稅逃出來的,聽說後十分反感,他心想:「他媽的,老子最反對村官們逼租了,現在卻要幹這個勾當,不如先摸一摸情況再說。」
第二天。他撇開村裡幹部,和耿所長開著吉普車進了村子。按照江從波提供的名單,首先來到紅星村的一組裡,找到了正在田間收割芝麻的老治保主任劉同浩。劉同浩七十多歲,中共黨員,當過三十多年的村幹部,佝僂的身軀吃力地在田間勞作。葉忠寶走上前去,溫和地向他詢問情況,老者狐疑地看著葉忠寶,並不說什麼。葉忠寶心想:「他當了那麼多年村幹部,還是黨員,看來沒撈到什麼實惠。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勞動,家裡一定很窮,老子得哄著他一些。」葉忠寶就誘導說:「您是老領導、老革命,您過的橋都比我走的路多,我是很相信您才來找您的。」
劉同浩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愁苦,老花眼不斷的流著淚。猶豫了一會才嘆息道:「唉!我這個老黨員現在可是糊塗了,我們國家的政策現在是不是要把老百姓整死?葉鎮長,我不是信不過你,我說了有什麼用?有誰會為我們老百姓做主?」葉忠寶勸道: 「你是共產黨員,我和耿所長都是共產黨員,我們算是共產黨員之間交心談心總可以吧!」一席話說的劉同浩深為感動。劉同浩從田梗上站起來,抹了一把老花眼流下的淚,動情地說:「葉鎮長,我們黨的收稅政策是實事求是是吧?可現在為什麼不實事求是了?」葉忠寶不解地道:「不對呀,我們黨的政策一直是實事求是呀!」劉同浩反問道:「我們今年秧苗枯死了那麼多,哪個領導管我們了?還有……,國家的屠宰稅政策是很清楚的呀,--每頭豬十八元;那我問你,今年屠宰稅任務為什麼平攤?我家裡只有我和老伴帶個小孫子,兒子媳婦都到沿海城市出去打工去了,我只養了一口過年吃肉的豬,攤給我家的是一百二十元的屠宰稅;我沒有果園,也沒有魚塘,為什麼分給我一百九十五元的農林特產稅和四十二元的農業開發基金?我兩分田的自留地只種點小菜吃一吃,為什麼分給我二百三十元的『零星地承包費?』我那兩分地一年都難產二百三十元的收入呀?你說,這些村裡幹部、管理區的幹部黑不黑良心?我為什麼要交這些費用?即使到江總書記那兒我都敢說:這不合情理,這是違法的……」
葉忠寶一面聽一面想:「是呵,這任務分得也太沒道理了,我可用什麼方法說服他呢?」靈機一動說:「劉老革命,您講的不無道理。但我們祥龍縣受了百年難見的洪災,我們老百姓有困難,但政府也有困難呀。只是我們老百姓是小困難,國家是大困難呵!」劉同浩冷哼一聲道:「葉鎮長,我佩服您會說。但是,他江從波為什麼不能以身作則?他包的一口三十多畝田的魚池,為什麼不交農林特產稅?他餵了三十多頭豬,為什麼只交六十元的屠宰稅?他的丈人、他的姨姐子、他的舅舅,哪一個不是少交我們幾百元稅費?」葉忠寶一聽勃然大怒,驚道:「真有這事?豈有此理!」劉同浩見這位年輕的葉鎮長動怒了,拍著胸襟說:「葉鎮長,我拿我三十多年的黨性擔保,我說錯了我負法律責任!」耿所長忙用腿在葉忠寶身後碰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麼,插嘴說: 「劉主任,你說的這些事,我們葉鎮長會慎重調查,有些事也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簡單的……」劉同浩不滿地看了耿所長一眼,皺眉說:「我知道他江從波有後臺,我一個老百姓怕什麼?只要你們領導一碗水端平了,我劉同浩把兒子打工掙的錢都拿出來交!」「好!劉老革命,你是個深明大義的人!」葉忠寶讚道。
離開劉同浩的田頭,葉忠寶不解地問耿所長:「你剛才碰我腿是叫我冷靜一點是吧?」耿所長笑道:「是呵,對江從波的反映是很多,但他是梁鎮長的姐夫呀。」葉忠寶一驚:「他是梁鎮長的姐夫?這可如何是好?」
按照名冊,走訪的第二家叫詹長勇,復員軍人,被江從波譽為啃不動的「老油條」。找到詹賴子家,只見三間瓦房的磚牆裂開了幾條大口子,窗戶用油氈布釘著,在瑟瑟的秋風下顫抖;室內有濃郁的醃蒜苗味道扑鼻而來。對於這種味道,葉忠寶太熟悉了。八九年前,他天天都能在二哥葉忠兵家裡聞到。室內除了發黑的桌子、椅子和一口門櫃外,別無長物,家徒四壁。詹賴子七十多歲老母親木然地聽他們說明來意,指著一側沒有門的房間叫他們進去。
房內很暗,葉忠寶剛靠近房門,就嗅到滿屋子的中草藥味,耿所長走在前面,他探進頭進去問:「詹長勇在家嗎?」昏暗處只聽一個蒼涼的聲音道:「誰呀?」耿所長忙說:「我是城建所的老耿,鎮裡的葉鎮長來看你來了。」那個蒼涼的聲音「哦」了一聲說:「好,我起來……」葉忠寶從那蒼涼的聲音和中草藥味早已判斷,這個詹賴子是個病人,但昨天江從波為什麼不說清楚?不一會兒,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個漢子步履艱難的從房裡走了出來,病懨懨的臉上面黃肌瘦,頭上一塊一快地露出禿塊,一看就知道是大病的病人。詹長勇無神的眼睛看了葉忠寶一眼,無奈的說:「對不起,我沒有煙……」葉忠寶忙道:「我不抽煙,耿所長也不抽煙。--你什麼病?」詹長勇平靜的道:「您沒聽說嗎?--我這是肝炎引起的肝腹水!」葉忠寶聽了嚇了一跳,心想:「肝腹水?那是很嚴重的呵?江從波怎麼將奄奄一息的人列為頑固不化的『老油條』?」葉忠寶聽了很是不安,心裏對江從波的憤怒又增加了幾分,他關切的道:「你沒治嗎?怎麼發現的這麼晚?」詹長勇嘆息道:「開始只感到疲乏,全身沒力氣。
但家裡兩個孩子,一個在讀高中,一個讀初中,不拚命幹活不行呵……」在閒聊中,葉忠寶得知,他家六口人,除兩個孩子外,還有一個智力不全的老光棍哥哥,現在只有妻子一個人勞動了。說起上交提留稅費,詹長勇艱難地走進房裡拿出一個鐵盒子,從鐵盒子裡拿出一疊票據說:「葉鎮長,這是我歷年交的稅費單子,我以前從沒少交一個子兒,可是,他江從波的親戚朋友有哪一個交齊了?他包的一口三十多畝田的魚池塘,為什麼不交三提五統?為什麼不交農林特產稅?」葉忠寶不想與梁賢宏結樑子,也不想得罪江從波,在這裡他必須維護村幹部的權威性。
他忙道:「老詹,你是革命軍人出生是吧?」詹長勇聽了,枯黃的臉上揶揄地一笑說:「誰給我當什麼革命軍人喲,我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當初差點把命都搭上了。我的好幾個戰友都在戰場上犧牲了,現在可好:我們在戰場上拚了命,現在的國家領導人又與越南領導人握手言合,大擺酒宴,那我們在戰場算什麼?我立了二等功臣回來又怎麼樣?復員回來,民政局安置辦把我塞到快要倒閉了的縣酒廠,上了不到一年的班就停產了。我有個在戰場上打瞎了雙眼的戰友上次來看我,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說我們都是被騙了……」「老詹,你是共產黨員對吧?」葉忠寶打斷他的話,要是前幾年,他聽了這樣一席話會拍手叫好,但現在此一時彼一時也,他要維護鎮委和村委的利益。
詹長勇也看出對方不願意聽下去,停頓一會說:「是呵,但我早已脫黨了,兩年來沒交黨費了,也沒有人來通知我參加組織活動。從我個人來說,我對這個黨失望了……」「不能這樣說!」葉忠寶忙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個社會,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正在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你沒聽說錢門水庫破口子後,不是共產黨員衝在最前嗎?所以說,你不能只看陰暗的一面,看不到光明的一面!」詹長勇似乎不為所動,他木訥地看著他,平靜地說:「葉鎮長,我再問你個事,我家裡沒一顆果樹,沒一塊樹林,又沒養豬養魚,為什麼給我分了120元的屠宰稅?又分了270元的農林特產稅?我到縣裡打聽才知道,屠宰稅是養了牲豬後,在銷售時向收購牲豬的販子代扣的稅收。我養了一頭豬是過年吃的,我憑什麼要交這些稅費?還有五花八門的費用更是舉不勝舉。
我只有十四畝田,我這個病入膏肓的二等功臣不僅得不到國家的照顧,反而還向我強討惡要,這是我們黨的富民政策嗎?按民政部的政策,二等功臣都有照顧,每年有五六百元的優恤金。三年來,我每年都到鎮裡去領,民政助理唐塞我說,現在資金困難,以後再發。以後到什麼時候再說?等我死了見馬克思再發給我?」詹長勇越說越激動,黃瘦的臉上因氣憤而漲的通紅。儘管葉忠寶能言善辯,此時也是理屈詞窮,他心想:「他媽的,這社會真邪門,又極不公道,老子要是不逃出來,說不準比他還慘,但現有老子可不能護著他說話呀,總得哄哄他再說。」想到這兒說道:「詹老兄,你是國家的有功之臣,你有輝煌而光榮的過去,黨和人民是不會忘記你的;我今天就是聽說你病了來看你的,你說的民政優恤金的事,我回去後就給你問一問,想辦法給你兌現。這是一個事。第二個事,你對稅費徵收想不通,我給你解釋一下,我們縣今年遭受錢門水庫抉口的大災,全縣損失了幾千百萬;再加上,我們縣爭取撤縣建市,國家規定,財政收入不達標準就不能撤縣建市。
所以,在稅費任務上增加了一點,以彌補國家的困難,我們小家的困難能克服的盡量克服,國家的困難才是大事,你說是嗎?」一席話說的詹長勇半天無語,一雙孤獨的、無助的眼神緊盯著葉忠寶,怔怔地說:「葉鎮長,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親自上門來看我的鎮領導,我很感動;我已是垂死之人,但我不想給我子女臉上摸黑,死也要死的清白,……等我把穀子賣了,我把農業稅和水費給交了,但我坦白地說,我只能交一部分。」葉忠寶聽了深受感動,他臨走時掏出一百元放到桌上,說是個人的一點心情,詹長勇接過錢就哭了,他說,沒想到共產黨裡還有好人……
離開詹長勇的家,坐進吉普車裡,葉忠寶的心情沉甸甸的。耿所長見他鐵青的臉色,不敢說話,葉忠寶突然問: 「老耿,你給我說實話,那個什麼零星的承包費從哪冒出來的?我在鎮裡發的檔上怎麼沒看到呀?」耿所長忙從包裡掏出一疊表來交給葉忠寶。葉忠寶最不愛看那些表格裡複雜的數位,他推給他說:「你用嘴說,我都能記住。」耿所長猶豫地翻開表格說:「這些數字我給您說了,您只心裏清楚就行了,說出去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葉忠寶吃驚的看著他道:「這些數字有什麼秘密嗎?」耿所長憂鬱的看著他說:「這些數字都是層層加碼了的……。
縣裡下給我們磷都鎮的屠宰稅任務是99萬元,鎮裡下達給各管理區時平均增加了7萬元,管理區和紅星村在些基礎上又增加了3000元;縣裡下達我們鎮農林特產稅任務120、3萬元,鎮裡下達各管理區增加9、1萬元,管理區增加2000元,村裡又增加了3500元……」「你只說紅星村增加多少稅費任務?」葉忠寶不耐煩地說:「這些事鎮裡知道嗎?」耿所長道:「上下都一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一級一級裝糊塗;管理區和村裡不增加任務,他們人工工資、發獎金、吃喝接待到哪去弄錢?出去遊玩到哪弄錢?」葉忠寶愣愣地看著他,他從耿所長那雙狡猾的眼神裡讀懂了一切,若有所思地問:「紅星村一共增加多少稅費任務?」耿所長小聲道:「他們在鎮裡下達任務的基礎上,一共增加4、8萬元。」
到了村委會,葉忠寶叫村裡通信員把江從波喊了來,他親自將門關上了。狡黠的雙眼緊盯著江從波說:「老江呵,你說這村裡的稅費任務能完成嗎?」江從波肥厚的臉上那擠在一起的小眼睛緊盯著葉忠寶,苦笑說:「真是難呵,現在還有20多萬元的缺口,更主要是因上游水質問題水稻減產,比去年至少畝產減產一百斤,我也做了很多努力,從早到晚都在農戶轉……」葉忠寶惱怒地看著他說:「我不想聽措施,我只想聽效果。你跑了這幾天,有什麼效果了?」江從波忙道:「我已搞了一個收購站,強迫農戶把穀子抵稅費!看來只有這一個辦法了。」葉忠寶吼道:「要是他們不用穀子抵稅費呢?你到他們家裡去搶是嗎?去牽豬趕羊嗎?你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我給你說,這些不是主要問題,你收稅費的標準是什麼?是你跟會計算出來的呢?還是經過村民會討論通過的?你敢把標準公開嗎?」江從波聽了汗流浹背,肥胖的臉上冷汗漉漉的滲出。
葉忠寶見自己的一席話擊中了要害,又步步緊逼,大聲道:「你對你的親戚朋友、對你自己,一碗水端平能了嗎?毛主席不是說過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想瞞天過海能行嗎?我告訴你,你的帽兒就提在我手裡,我想給你戴上就戴上,想給你摘下來簡不簡單?」他說最後一句話,故意加重了語氣。江從波似乎很不服氣,冷笑一聲說:「我正不想搞這書記了呢……」 葉忠寶聽了更是惱羞成怒,大聲道:「你以為不想搞就能脫干係嗎?你過去的帳就不跟你算了嗎?我跟你說,磷都鎮的黨委哪個不知道我的來歷?你以為你的後臺頂得住我的光明磊落嗎?」這句話終於擊中了要害,江從波膽怯的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不再言語。葉忠寶硬梆梆地丟下一席話,氣咻咻的走出村委會。江從波趕出來想說什麼,葉忠寶也不搭理他, 踏上吉普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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