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可鑒:他成了「黨的敵人」
1957年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整風運動熱浪滔滔。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接連兩次給葛佩琦送來書面通知,要他參加「黨外人士座談會」。葛佩琦覺得他本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共產黨員,只是由於地下組織被破壞,單線領導人被捕而斷了組織關係,黨委對自己的一再申訴似乎無動於衷,憑什麼要把自己列為「黨外人士」?就憑自己入黨近二十年來須臾未敢疏忘過的黨格,也不能去參加這「黨外」的座談會。第三次,又送來了通知,並有系總支的一位同志當面動員:校黨委三次請你參加座談會你都不去,這不太合適。這樣,他才老大不情願地跟了去。
那時候,中國人民大學校本部,還在北京城內鐵獅子胡同原來段祺瑞執政府舊址、後改稱張自忠路三號的大院內。到了會場,校黨委書記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老套套又說了一遍,並說這是毛主席的教導,請大家打消顧慮,踴躍發言。在一些真正的黨外人士發言之後,葛佩琦才站了起來。他就黨內同志不要脫離群眾,不要看不起黨外知識份子,黨員幹部不能生活特殊化,努力克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官僚主義,等等,給黨委提了一些批評意見,並語重心長憂心忡忡地簡略闡述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這是1957年5月24日。
5月26日,《北京日報》第二版頭條,發表了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會在23日和24日,連續召開講師以上教師座談會的消息,引題為《克服教條主義、宗教主義、驕傲自滿情緒》,大字正題為《中國人民大學趕快前進!》,文後對襯的標題是:《教師繼續座談,踴躍提出意見》。
文中共有五個小插題,比較詳細地報導了八位教授、講師的發言。前四個小插題是:《不要驕傲自滿》,《在學術上要充分發揮獨立工作精神》,《教學和科學研究不能憑「人海戰術」》,《對幾個共產黨員的批評》--其中指名道姓地批評了一些黨員教授、系主任在學術上不民主、存在宗派主義情緒,有的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說:「近百年來,中國的科學是落後了;在座的資產階級的學者們,你們是否感到慚愧?」
最後一個即第五個小插題是《葛佩琪(琦)談黨群關係》,其全文是:
工業經濟系講師葛佩琪(琦)的發言引起人們的注意,他認為「今天的黨群關係比起1949年差了十萬八千里」,他說「群眾為什麼對我們(黨和政府)起惡感呢?因為我們做的事沒有他們想像的那樣好。老百姓的生活沒有提高,提高的只是共產黨」。他甚至提出,現在共產黨工作做得好沒話說,做不好,群眾就可能打共產黨,殺共產黨的頭,可能推翻他。他接著提出:現在學校領導上總愛說這個公式:大家意見很好,能處理的就處理,不能處理的就解釋清楚。他認為有錯就應該承認,當不了校長可以自己申請調動,自己造成的錯誤應該自請處分。今天不是再用這個公式的時候了。
對《北京日報》的這一報導,葛佩琦沒有提出意見。雖然摘發得生硬、不週全,但這和一些領導人也常愛說的「弄得不好,就會亡黨、亡國、亡頭」的憂黨憂國憂民之情,並沒有本質之不同;而且「群眾為什麼對我們有惡感,因為我們做的事情沒有他們想像的那樣好」,顯然是一個共產黨員的語氣。然而第二天,即5月27日,他看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內部刊物《人大週報》的報導,他頓即覺得炸了頭。因為它斷章取義橫加篡改地說他說了這樣的話:「不要不相信我們知識份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倒你們,殺共產黨人;推翻你們,這不能說不愛國,因為共產黨人不為人民服務。」
當天下午,他就面見了學校校長、校黨委副書記聶真,指著《人大週報》的這段話情急氣沖地說:這不是有意誣陷我嗎?聶真說:葛佩琦同志,你不要著急;黨是實事求是的,登錯了,可以更正。
可是不但沒有更正,而且風聲鬧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離譜,在6月8日全國正式「反擊右派猖狂進攻」之前就對他展開了「批判揭露」。
5月31日,《人民日報》第七版,發表了《中國人民大學繼續舉行座談會,教師們從不同觀點提出問題》的報導,並用醒目的小黑體列了五個小插題。其中四個小插題都是某某人說的一句話,都是一般的批評建議,如《楊承祚說,人民大學各級領導應職責分明》、《周作仁說,人民大學要克服宗派主義》、《龐景仁說,我認為辦好大學,首先應該教授多講課》、《曲學文說,人民大學培養出來的幹部做了很多工作》;惟有第五個小插題不但長了好幾倍,而且內容完全是攻擊謾罵-- 《葛佩琦認為:今天黨群關係與解放前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黨員起了監視群眾的便衣警察的作用。他說:「不要共產黨領導,人家也不會賣國」》。
在這個小插題之下,說葛佩琦論述了這樣一些話:我認為今天黨群關係與解放前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百姓把豆餅做的豆腐叫做日本的混合面。統購統銷搞糟了,「肅反」運動搞糟了,黨犯了錯誤,領導人應該自請處分。……生活水平提高的是哪些人呢?過去穿破鞋,現在坐小汽車穿呢子制服的黨員和幹部。說良心話,物資供應之所以緊張,這是由於執行黨的政策的人犯了錯誤,例如,豬肉哪裡去了呢?不是被老百姓吃光了,而是因為執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發生了偏差,老百姓不肯養豬……
1949年共產黨進城時,老百姓都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來歡迎。今天老百姓對共產黨是「敬鬼神而遠之」。……中國歷史上好多這樣的例子,當統治者沒得到統治地位的時候,老百姓是歡迎他的。但他們一旦得到了統治地位,而不顧人民利益時,人民就要反對他們。……1945年抗戰勝利時,受了日本人壓迫了八年的老百姓也歡迎過國民黨,後來國民黨的大員搞「五子登科」,人民就反對他們。現在的情況不同了,老百姓對共產黨的意見很多了。共產黨若不自覺也是危險的。
過去在學校做地下工作時,是用聯繫進步、爭取中立等一套方式,而今天是用黨員來領導……匯報得多,就是好黨員……起了監視群眾的便衣警察的作用。這事不能怪黨員……因這是組織給他的任務。
……中國是六億人民的中國……不是共產黨的中國。黨員有主人翁的態度是好的,但是,你們認為「朕即國家」是不容許的……不能只有黨員是可靠的,而別人都是可疑的,特別是對愛發牢騷的黨外人士,共產黨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們知識份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倒你們,殺共產黨人,推翻你們,這不能說不愛國,因為共產黨人不為人民服務。共產黨亡了,中國不會亡。因為,不要共產黨領導,人家也不會賣國。
筆者不厭其煩地將這些讀來頗不通順的文字幾乎全部轉錄於此,就是想讓今天的讀者看看,當年一些人為了「政治」的需要,是如何地斷章取義,故意地曲解人意。
6月5日,《人民日報》第七版以《讀者來信》形式,發表了《我反對葛佩琦的觀點》一文;6月6日和6月7日,又接連刊出四篇「讀者來信」:《老百姓沒有委託葛佩琦發這樣的言》,《葛佩琦的發言不符合實際情況》,《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眾生活水平沒提高嗎?》
6月8日,毛澤東讓《人民日報》發表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正式吹響了「反擊右派猖狂進攻」的號角,對葛佩琦的批判也隨之白熾化--就在同一天《人民日報》的第七版,就有《中國人民大學教師汪金丁等發言,要跟葛佩琦劃清界限》的長約三千言的報導,六個黑體字小插題中的三個都提到了他的大名:《葛佩琦繼續發表反共言論》、《汪金丁說,要同葛佩琦所代表的那種思想劃清界限》、《趙玉珉表示堅決反對葛佩琦的觀點》。在《葛佩琦繼續發表反共言論》的那一段說:
葛佩琦說,至今群眾對鳴放還有顧慮,具體反映了群眾對共產黨的話不敢信任,共產黨對這一點應特別重視。因為,「民無信不立」。我還要重述一遍,群眾是要推翻共產黨,殺共產黨人,若你們再不改,不爭口氣,腐化下去,那必走這條道路,總有這麼一天。這也是合乎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只空喊萬歲也是沒有用的。
也許葛佩琦在那一段日子裡,沒有注意到《人民日報》5月31日至6月7日那幾篇等於率先對他進行公開揭露的報導和批判文章;當他一看到6月8日的《人民日報》,他的腦袋瓜就更大了!他知道就是在那一期斷章取義橫加篡改的《人大週報》刊登他的發言全文中,也沒有這樣一段話。因此這就不只是斷章取義橫加篡改,而是實實在在的純屬捏造!他當即寫了更正信,並於第二天上午親自送給了《人民日報》社,信的全文如下:
編輯同志:
六月八日你報七版刊登的我的那個發言,有些地方和原意有出入,請予更正。「我要重述一遍……只空喊萬歲是沒有用的」這段報導的全文是:「我要重述一遍,群眾總要推翻共產黨,殺共產黨人。若你們再不改,不爭口氣,腐化下去,那必是這條道路,總有這麼一天。這也是合乎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只空喊萬歲是沒有用的。」
應改為
「在這次整風中,如果黨內同志不積極改正缺點,繼續爭取群眾的信任,那不僅可以自趨滅亡,而且發展下去,可以危及黨的生存。」
葛佩琦
1957年6月9日
那時候,除了別有所圖的少數人之外,大多數人都處於人人自危、自保平安的驚恐中,對「右派」的批判揭露只能火上澆油,沒有任何人敢於公開為「右派」澄清片言隻字。《人民日報》對葛佩琦的這封更正信不但隻字未提,而且對他的批判更加連篇累牘。6月14日,該報以南京電、保定電、瀋陽電,發表了三篇外地批判葛佩琦的報導,同時刊發了《葛佩琦的學生痛斥葛佩琦》的文章。6月15日,又登出著名人士馬寅初的《我對儲安平葛佩琦的言論發表些意見》。6月16日,在《堅決粉碎右派的進攻》的大標題下,不但有《農業勞動模範痛駁葛佩琦》的小標題,在《復員軍人號召保衛革命果實》的那一段,還說「葛佩琦、王德周之流說共產黨員『無惡不作』」。6月17日,《人民日報》第二版刊發了新華社的報導:《人民大學教授抨擊葛佩琦王德周》。6月18日,《人民日報》第七版《堅決捍衛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北京礦業學院礦工和革命軍人出身的學生座談》,大批葛佩琦。6月20日《人民日報》頭版《按不住心頭怒火,恨透了右派野心》的總標題下,老蘇區人民、河北一農業社農民以及一些著名烈士的夫人集會或談話,痛斥葛佩琦的「殺共產黨」、「要共產黨下臺」……
在黨中央喉舌《人民日報》的如此帶動下,全國大小報刊迅速掀起大批大揭「葛佩琦要殺共產黨人」的高潮,使他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頭號反共人物,被「理所當然」地劃成了「極右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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