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喜歡「白吃」我做的中國菜
我一不小心踏進了洋人的生活圈,鄰居、同事和朋友都是白面孔,美國的西海岸移民眾多,在輿論和理論上,基本不存在對不同膚色的排斥和歧視。學校的教育更是從娃娃抓起,無論是非洲人、墨西哥人,還是東方人,到了幼兒園,都是自家人,親如手足,握手擁抱,暗地裡還結成一對對「小情人」。總之,人際關係並不為膚色所左右,卻與性格脾氣愛好很有關係。
一張黃臉夾在許多白臉當中,和睦相處,親密無間。有時候,還佔了少數民族的便宜,物以稀為貴嘛。
美國人並不很關心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教育。他們只關心和自己有關係的事情。那麼中國和他們的直接關係是什麼呢?--吃!
在美國,除了中國問題專家等特殊人物以外,如果在馬路上隨便拉一個美國人,問他什麼是中國文化?我敢斷定85%以上的回答是:Chinesefood (中國菜)!還有15%就是不吃中國菜,連嘗試願望都沒有的人。當然他們更不知道什麼是中國文化,回答你:Idon'tknow。
兒子有個好朋友,叫Tim,每次來玩,不吃了飯總是不走,因為他喜歡中國菜。而我們也總是樂意滿足他,煮米飯、炒牛肉,再加幾個涼拌菜。有一次,我們帶他出去玩,車開到半路才知道他沒有吃早餐。於是,老公找了一家中國餐館的外賣部,問他要點什麼菜?他要了一盒白米飯和一小袋醬油。我們都說不夠。他擺擺手說,就是喜歡這樣吃。他們家從來不煮白米飯。我說,你一定是投錯了胎,如果出生在中國多麼好!
過了幾年,他進大學讀歷史系。有一次記者採訪時,問他為什麼對中國那麼感興趣。他說,因為喜歡中國菜。我在旁邊聽了哈哈大笑,白人都不笑,反而投我一束奇怪的目光。好像我大驚小怪笑錯了一樣。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母親說起這個孩子生下來就得了一場病,住在危險病房時被換了血。啊,我用玩笑的口氣說,他一定被輸入了許多東方人的血。他們居然表示贊同,說這是沒有解釋的解釋。家裡四個孩子中獨獨他鍾情中國食品。我即刻覺得非常幸運和滿足。在美國,如此偏嗜中國口味的白人鳳毛麟角,正巧被我遇到了。
我有一個親如姐妹的美國女朋友,也是吃中國菜結下的友誼。開始,是我向她學燒烤和甜食。自然,我用中國菜回報她。我們從家裡吃到餐館,從大眾快餐吃到著名飯店。常常為了吃不惜開長途出遠門。吃到最後,她說,最喜歡的還是餛飩。可以一天吃三頓,一年吃四季。還說,看到餛飩舒坦坦地躺在雞湯裡,其美感勝過吃在法國和義大利。我聽得笑彎了腰,差點兒倒在地上翻跟鬥。於是,我教她包餛飩,她卻怎麼也學不會。因此,我每次包餛飩,其中定有她的份。而她做了好吃的,也從來不忘記我們。兩家人禮尚往來,拆也拆不開。
還有一個朋友喜歡吃廣式早茶,稱其為Fingerfood。因為不會用筷子,就用手去拿。一邊吃,一邊吮手指,吃得像小孩子一樣。她還喜歡和我一起到中國超市去買菜。我們住得離中國超市很遠。總是她開車,不讓我付汽油費。到了超市,卻什麼也不買,跟在我後面。後來,我推薦她吃中國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她買了,很愛吃。我又推薦了中國烏龍茶。她也買了。以後每次陪我買菜,都要買一袋奶糖一盒中國茶。我問她,為什麼不買菜?她說,買了也不會做,還是吃你的吧!
吃我的?--哈,小心眼兒。豈不是白吃白佔便宜,道德上有問題?在她恰恰相反,是發自肺腑的讚美之詞。美國人吃飯不完全是為了填飽肚子。我第一次聽老公說享受「Dinner」的時候,就像碰到了難解的數學題,半天不得要領。「Dinner」,包括菜餚的色香味形,飲食環境、服務態度,獨特的餐具和優雅的音樂等等,被稱之為文化和藝術的東西。吃中國菜,吃出這些味道來,才算真正地享受了一番。在這方面,他們自知能力不及,就像我們看到摩天大樓,不知道背後的文化意蘊,是一個道理。
我由此想到,他們總是那麼缺乏自己下廚親手做中國菜的熱情和信心,是不是故意或者下意識裡要保持距離,留一個似懂非懂朦朦朧朧的欣賞視角給自己呢?
甜酸肉---中國菜?
我們家隔壁住著一對退休夫婦,老頭兒是退伍軍人。平時很少和我們來往。但是,每次打獵回來,就到我們家來敲門。他把野雞洗得干乾淨淨,裝進透明的塑料袋,包裝得像商店裡出售的一樣。送給我們。我知道這不是唯一的獵物。但是,不送別人,光送我們,友好得可以。我開了門,他總是裝得沒事的樣子,說,老婆不喜歡吃野雞。我便知道他又想念中國菜了。馬上起油鍋,給他炒個菜或者把冰箱裡的餛飩或者春卷取一包出來送給他。幾年住下來,不知道和這個老頭兒做了多少次不平等的交易。他送來野蘑菇、深海魚、螃蟹和蛤蜊等等珍貴食品不計其數,換吃我那垂手可得的中國菜。
說實話,我沒有經過烹飪學校的正規訓練,出國前,廚房下得不多,從來沒有人表揚我做飯的水平。玩弄中國菜都是到了美國以後被逼出來的。誰讓我一張黃面孔夾在白人中間呢?
好在美國的中國菜,都是走了樣的。即使中國高級廚師,不說從頭學起,也需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我和他們的差距並不很遠。
記得有一次,我在辦公室裡問同事:什麼是你們最愛吃的中國菜?回答是異口同聲的,菜名是完全一致的:「甜酸肉!」「蠔油牛肉片!」「鍋貼!春卷!」「不算,不算。」我說,「不問你們點心,問中國菜,再說幾個,還有呢?」
「我就是喜歡吃甜酸肉!」
「我也是!」
據說,甜酸肉是在咕口老肉的基礎上創新改造的。用番茄醬和菠蘿塊顛覆了中國菜的本色和特質,卻成為中餐館裡美國顧客的首選。我心裏想,甜酸肉怎麼代表得了中國菜?他們對中國烹飪的瞭解也太幼兒園水平了,轉而又想,自己進西餐館點的菜不也很中國嗎?這麼一想,彷彿在亂麻中理出了頭緒,心裏一陣興奮,大聲地問他們:
「喜歡油炸大蝦?」
「Yes!」
「炒麵?」
「Yes!」
「蛋炒飯?」
「Yes!」……
油裡煎的炸的,大雜燴式的,多吃肉類少吃海鮮,多吃甜的少吃咸的,喜大厭小,喜厚厭薄,等等……絕大部分的美國人哪裡是在吃中國菜?不都在找中國菜中的美國影子?和我吃美國菜時的心態完全是一個模式,美國菜和中國菜,原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藏著許多共同的交叉點,烹飪如此,推而廣之,豈不亦然?
情有獨鍾「陽春麵」
每天早上,這個老美(作者的丈夫)虔誠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一碗清湯麵,按我們上海人的說法,叫做「陽春麵」。
他並不愛吃中國菜,自從我進了他家的門。起初貪新鮮,所有的中國菜他都興致勃勃地嘗了一番。但是,說句老實話,真沒有幾個討他的喜歡。舉幾個例子,白斬雞,在我們家鄉上海是上等的佳餚之一,以前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看得見。現在條件改善了,也做不到天天吃,倒是搞宴請的時候,總少不了這道菜。做白斬雞絕對需要竅門,雞出鍋以後,一刀切下去,骨髓見紅(帶血),雞肉見白(剛熟),嫩如豆腐,然後蘸著蔥薑末和醬麻油的調料,吃到嘴裡真是至鮮至美。可是這個老美只嘗了一口,就沒有了興趣,他不說,我也猜出來了,不就是無特色嗎?我不太服氣,使出奇招,三五天後,送上一盆香氣撲鼻的醉雞,這個上海菜中的佼佼者,醃製的要求更高,我用的是祖傳的秘方。這個老美吃了以後竟然皺起了眉頭,問我:什麼玩意兒?
在很短的時間裏,我發現他根本和中國菜無緣。瞧瞧這些中國烹飪中的精品:清蒸魚、醃篤鮮、鹽水蝦、芙蓉雞,等等,沒有一個中他的意。
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我們各吃各的,他要整塊的肉,我要切成絲;他愛燒烤,我就煮湯;他倒醬油,我撒鹽花……但是,時間一長,雙方都覺得不對勁。難道沒有一個中國菜討他的喜歡?難道沒有一個美國菜被我接受?我們都認認真真地想了很久。
我說:你愛吃炒麵,也愛吃蠔油炒牛肉片,茄汁蝦仁。
他說:你偏愛沙拉。
我說:我也愛喝美國的濃湯……
找到了共同點以後,餐桌上中西結合,歌舞昇平。
吃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他對我說:猜一猜什麼是我最愛的中國食品?
「爛糊面(Cassarole)!」我脫口而出。因為,此前我曾做過雜燴似的爛糊面,他吃得津津有味。
他哈哈大笑:知道你猜不出來,這是我的一個秘密。
我也大笑:吃還能有什麼秘密?
他說:從明天起,你天天給我煮一碗中國的清湯麵。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平時他又吃雞蛋,又吃火腿,早餐的份量比午餐還要重要。哪能僅僅吃一碗清湯麵?第二天,我煮的是菜湯麵,並加了點肉絲。他連連搖頭:「你聽錯了,不是菜湯麵,是清湯麵。記住,Broth(清湯),除了面和調料,什麼都不要放。」
他就這樣吃起了清湯麵。
他用中國的碗、中國的筷子和湯匙,桌子要低一些(茶几),椅子要軟一些(沙發)。他坐直了身體,舉起一匙清湯,吹了吹裊裊的蒸氣,一飲而下。再舉一匙清湯,吹了吹,飲下;一匙接著一匙,直到把湯喝光。然後,一手握筷(他用左手),從碗裡挑起一小撮麵條,緩緩地往上抬,達齊眼高時,另一手用匙去接,握筷的手再降下來,等麵條都服帖舒適地聚在匙內,然後把湯匙移向嘴裡。這時,他放下筷子和湯匙,雙手平鋪在大腿上,細嚼慢咽。接著,重複一遍,一碗麵吃了個把小時。
作為旁觀者,我心裏幹著急。美國人吃麵用盤裝,因為裡面沒有湯,一叉紮下去,挑起來,轉幾圈,麵條像絨線一樣繞在叉子上,送到嘴裡,安安全全。吃中國人的湯麵,需要唇舌的功夫,嘴一噘,舌一墊,抽口氣,麵條乖乖地溜進去,哪有像他這樣,洋不洋,中不中的?如此一下一下,左右開弓,不累嗎?於是,我想了條捷徑,把麵條剪短了再煮,自以為幫他省了許多麻煩,再說,他本來就喜歡爛糊面,這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爛糊面?
他哭笑不得,對我說:「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是,這不是我要的面。我再說一遍,請你煮一碗清湯麵。」
我想,要正宗,就正宗到底。我應該教一教他中國的口舌功夫。轉而又想,吃麵,恐怕也要從小學習。他這把年紀,大概舌頭也已定型,學不好,弄得滿臉湯水,杯盤狼藉,反而畫蛇添足。恭敬不如從命,隨他去吧!
就這樣,每天早晨,我給他煮一碗清湯麵,有時候用雞湯,牛肉湯,有時候就用開水和袋裝的調料粉。他對麵條從不計較,新鮮的,冰凍的,乾麵、濕面、硬麵、軟面都行,只要湯裡干乾淨淨。當我把面捧到他的面前,迎接我的總是微微一笑和一聲「謝謝」。這時,普普通通的一碗清湯麵好像被賦予了靈性,清澈、溫柔、沉穩地和他交流。他靜坐著,抬起手臂,筷起筷落,匙高匙低,專心致志,無聲無息,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
他說,沒有任何早餐可以與清湯麵相比,吃完以後全身煥然一新。
有一天,他問我,Whydon』tyou joinme(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吃)?
我說,太麻煩了,我吃一碗麵,只要五分鐘。
他說,你們不是有「茶道」嗎?這是「面道(NoodleCerbmony)」,一樣的境界。
我大吃一驚:面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只知道,自古以來,吃是人的需要,人的慾望,人的享受,以吃論身份論排場論闊氣,何曾見得以吃論境界?可是,這個周遊世界,享盡人間珍饈的老美,卻偏偏鍾情一碗清淡的上海風味的「陽春麵」。他是不是在告訴我,假如能從一碗清湯麵裡吃出人生的滋味,那麼,平凡的生活也能過得令人陶醉?難道這就是他的秘密?
事後,我才悟出,茶道也好,面道也好,都是通過對簡單載體的敬重和崇尚,清塵去濁,開拓紅塵之外的恬淡心境。我又聯想到美國的佛家廟堂裡坐禪的高鼻子藍眼睛;聯想到美國學校裡開設的東方文化課程;聯想到家裡的這位普通的老美,並不精通東方的哲學和文化,竟在無意中感悟佛家的精神。這不印證了人類的精神財富不分東西地域,不分種族國籍,如同種子一樣,凡有泥土便能生存?
想到這裡,心中豁然開朗,來自中國的清湯麵啊,我該如何感謝你?
蝸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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