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我在上海與傅聰先生聚會。
他上身穿著深藍色唐裝,質地是絲綢的,古典味道極濃。他的頭髮如同照片上一樣,梳理得一絲不苟。面部最突出的是兩道長壽眉,頗具神韻。傅聰老了。而在我們的印象中,他還是定格在《傅雷家書》中的那個需要父親循循誘導的孩子。
頭一次目睹傅聰,是在兩天前的上海音樂學院的小音樂廳。他在台上講課,並與一位戴眼鏡的學生坐在各自的鋼琴前。學生按著他的要求時斷時續地彈奏著肖邦的第四號敘事曲。燈光下,只見他活躍異常,不僅手臂揮灑得淋漓盡致,比指揮還指揮,而且他的兩腳不時地跺著台面,猶似舞蹈,跺跳出一片激情。這使氣氛相當活躍。這樣的講課對於傅聰而言,一定是很過癮的。他簡直不像講課,而像在游泳,他在姿態萬千地變換著不同泳姿,那份酣暢,那份自如,那份投入,完全達到了忘我境地。
我當時絕不相信他是位七十歲的老人!就像現在,我同樣驚異於他離開舞臺就座於餐桌前時,他的臉色怎麼會如此滄桑和黯然,甚至還有幾分冷峻。細瞅他的皮膚像一張並未折疊好的紙張,並且濺上了斑漬。完全兩個人。音樂的傅聰與生活的傅聰。離開音樂,莫非他就像魚離開了水,跳到了岸上失去生動和鮮活?
《傅雷家書》的基本精神:為藝術而獻身
幾乎所有與傅聰初次見面的中國人都要提到那部《傅雷家書》。他說:「人家好像老是問我家書的事情,好像我還是小孩子似的。不過,我自己感覺我還是像個小孩子似的。」
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傅雷家書》的意義已經遠非「家書」而是影響了中國幾代知識份子的一本書。但是,傅聰說,「家書」其實我從來都不看,我不敢看,每一次要看都太激動,整天就沒辦法工作了,太動感情了,不敢看。我覺得「家書」的意義最簡單來說,就是我父親追求的是一種精神價值,就是這個東西,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個精神的東西。這個精神價值包含了很多東西,東方的西方的,是一個很博大的精神價值,可是絕對不是物慾橫流的世界。有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感到很悲觀,我父親其實也是,你們看「家書」可以看出這點來。可是,只要我還活一天,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還是幹下去,堅持我的這種理想,堅持我的追求,堅持我的精神價值。
這部「家書」似乎是一把引領我們走進傅聰世界的鑰匙。一位年輕鋼琴家在國外見到他時也提到過這部書,並且說很感動。但是,他認為這位鋼琴家肯定沒被感動過。因為,「家書」的基本精神就是藝術的獻身精神而不是功利,所以,他認為一切緣於功利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去讀「家書」並且讀懂「家書」的。
傅聰:父親希望我有成就
傅聰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凌霄,是爺爺給取的名,因為屬龍嘛。小兒子名叫凌雲,他自己取的,他說這名字挺俗的,但沒有辦法。凌霄之下不就是雲了嘛!我說,你父親心存高遠,希望你成功也希望你兒子成功,他非常敏感地回敬一句:「不是成功,是希望有成就,成功與成就是不一樣的。」
他說:我與父親雖然是兩代人,都是追求理想的人,同一種文化,同一種教育。可我兒子生在英國,世界完全不一樣了。他管我叫「怪東西」。有一次我彈琴正彈得來勁兒,無意間發現他站在那裡竊笑,他感覺非常奇怪。他不能理解我練琴練得這麼苦,為什麼還天天堅持練。
傅聰始終戴著一副黑手套,只有半截指頭露出。這是因為練琴把手練壞了。他兩年前回國時,他的手上纏著繃帶,現在,他無論彈琴時還是吃飯時,都是戴著這樣一副手套。黑色的手套格外醒目。與他見面握手時,感受到這個手套的隔離感。我注意到他在吃飯時,戴手套的手夾菜很費力,一塊蝦段沒夾住掉在桌面上,他就橫過筷子頑強去夾。夾了三次,到底夾起來了。
談到他的生活現狀時,他不無感慨地說,一位叫馬育弟的老朋友在長途電話裡對他說:「哎呀!傅聰啊!你是不是也可以過一些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是,當他聽到我的音樂會後說:「聽了音樂會,你不能,還得繼續,不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你有責任還得幹下去!」
傅聰聽了老朋友的話很感動,他說:「就是說我命裡注定還得辛勞。唉,不過我的手老出毛病。恐怕只有等我的手真的壞到不能彈的時候,才會停,才會有時間到處看看,到那時,恐怕我都走不動了!我父親說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種精神。’」無疑,他是音樂的苦行僧。
想起傅聰說過:「現在不光是演奏家缺少精神境界,聽眾也越來越缺少精神境界,整個商業化到這種程度--唱片公司要銷售唱片,已經不是以演奏藝術本身為準,而是先考慮人的美貌,封面上印什麼半裸體照片,非常恐怖!所以很擔憂……」傅聰擔憂的東西很多,他活到七十了,還是這般憂國憂民憂藝術。他的內心永遠是個孩子!那麼正直著純粹著,為了音樂和惟有音樂!
百家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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