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刀:死在2004——一名記者的採訪手記
今天天很冷,冷得讓我突然間想起了幾個人,幾個現在已經無法體會這世間溫暖的人。他們都死在了2004,他們之間互不相識,他們此刻都遊走在我心裏。會計李洪山
10月下旬的一個深夜,已經睡了,手機忽然響起。一看,號碼不熟悉,就沒搭理。那邊也沒再打,過了幾分鐘,卻發了一條簡訊過來:"剛剛接到法院內部消息,明天開公判大會,死刑,立即執行......"冰冷的一行字讓我睡意全消。
第二天上午11點多,抱著僥倖的心理,給那邊打了個電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那邊察覺了我的猶豫,先說了:"斃了,上午(?)點多就沒了。"我心裏一沉,嘆了一口氣,挂了電話。
事情要從7月底說起。當時我剛從山東做完下跪的副市長一事,在回北京的路上接到河南一位同行的電話:"這裡有個案子,我們報不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問,才知道西華今年出了起殺人案,老幹部局一會計把局長給殺了,一審已經被判了死刑。本來殺人償命也屬正常,但是會計卻辯稱自己是被局長脅迫做假帳,他膽小怕事,只得照做,案發前局長又讓他做一筆14萬的假帳,還讓他找發票"填帳",他實在沒辦法,跟局長發生爭吵,結果失手殺了人。然而法院的判決既沒考慮他的辯詞,也沒對此做出甄別,所以死刑是判了,但是他說的是真是假,卻沒有結論。
過了兩天,我收到同行轉來的卷宗,判決書中對"假帳"、" 遭脅迫"的說法都是一筆帶過;再看會計的供述,他連局長什麼時候叫他做假帳、用什麼發票填帳都說的非常清楚,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局長報銷過一部小轎車購置稅,局里根本沒有這種車,再有某年某月某日局長報銷過10多部傳真機,但局裡一臺傳真機也沒有……這些情況的真假,以現在的條件要查並非難事,可居然就沒結論。看過卷宗,已先有了興趣,報到部門,同事也覺得蹊蹺:判死刑不是不可以,但怎麼會如此不清不楚?
河南同行後來又告訴我,會計家屬打聽到消息,法院準備在十一前結案,也就是說會計的生命也就不過2個月。這同行善良、正直,幫著家屬著急:「你能不能來?」我說我理解會計家屬的心情,但是局長畢竟因此喪命,我去也只是去報導案件的疑點,不是替誰喊冤,那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
8月底,我去了河南。剛到酒店住下,會計的內弟小雷就已經等在那裡。他的姐姐,也就是會計的妻子不過是個家庭婦女,出了那麼大的事,全靠這個在鄭州工作的內弟來回地跑。我又把跟同行說的那番話說了一遍,他點頭,我知道,我早就跟姐姐說了,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
隨後我見了會計的辯護人、一位在河南很有名的律師。他提供了更多的證據證明會計當初殺人的確事出有因,從法律角度說,被害人如果存在過錯,對被告的量刑多少是會有影響的,不過這些都沒被法院採納。法院的判決書說,會計殺人原因就是「與局長素有矛盾」,有矛盾就會殺人?這種解釋依然牽強,而且卷宗裡顯示,連局長親屬都沒想到會是會計殺的人,因為兩家關係非常好。
會計與局長家的關係好在隨後的西華採訪中得到了證實。我先去找局長的兒子,他就在西華法院工作,他不在,就跟他同事閒聊,他同事說所有人都沒想到凶手是會計,包括局長兒子自己都驚訝得不得了;後來我又瞭解到,甚至局長家某人參加考試,都是由會計找人去「替考」的,這種事「素有矛盾」的人大概是不會做的--再退一步,在西華這樣的小地方,局長會不用「自己人」當會計?
會計的妻子接受了採訪,但是局長一家卻拒絕了。我去法院找局長兒子時,他說自己在下鄉,一兩天回不來,另外他也不想再說什麼,讓我去找他母親,如果她願意接受採訪的話。我便去了,因為不知道具體位置,到了地方後我就一家一家地問。這時一棟小樓裡走出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倒垃圾,我就問她:「以前的老幹部局局長家在哪兒您知道麼?」她看都沒看我,說:「不知道。」然後倒了垃圾回到小樓裡。
又問了兩分鐘,終於驚訝地發現,原來那小樓就是局長家,那中年婦女就是局長妻子。我又去敲門,再無聲息。旁邊鄰居老太太說,剛剛還看她進去呢,也幫我叫門,還是沒人回應。
然後又去周口法院和檢察院,本來這不是件很大的案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說是記者,馬上便開始推脫。在檢察院,我被公訴科推到宣傳部,又從宣傳部推回公訴科。好不容易公訴科負責人讓我見著了,我剛問被告反映的那些情況有沒有查證過,對方馬上又讓我去找宣傳部。而法院最後給我的答覆,則是一份我早已在手的判決書。
9月4日,我發了那篇《會計殺局長案內幕調查》,並不因為這案子真的有多大的內幕,從事件本身來說,它真的是很小,疑點也都擺在面上,會計說的是真是假?如果是假,調查後給個結論讓他死得明白;如果是真,就衡量他殺人和局長假帳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繫,也可能是死刑,這些家屬都能接受,可為什麼還會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旁人說,局長家為給局長「報仇」,通過各種關係想讓案子快判,這個是人之常情,我也理解,但是它卻並不能成為疑點存在的理由,既然沒人給出解釋,我就只能如實反映這些疑點。
稿子發了沒兩天,局長家屬託人跟我取得聯繫,說我報導不公,只聽會計家的一面之詞。我說當初是他們沒接受採訪的。傳話的人口氣很嚴厲,那你就能隨便寫隨便報麼?我不想糾纏,說:「那篇報導裡披露的會計的話只是一部分,還有些更確切的,比如局長跟住在某街某巷的某女郎保持特殊關係,該女郎還到會計那裡領過錢;此外,還有一位在髮廊工作的女子甚至到局長辦公室跟他相會,這些情況警方都是瞭解的,我們報了麼?我們不過是就事論事,沒有任何意圖,您的意思是連這些我們也都去做核實報導?」對方一下啞了。
本來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一週後稿子的責編鄭直告訴我,局長家屬給報社發來一封律師函,措辭嚴厲,指稱我報導意圖不良,最有趣的是說我不可能在9月2日、3日兩天內完成對鄭州、周口和西華三地的採訪又在4日發稿,「令人無法不懷疑該記者因某種原因未採訪就炮製報導」--整篇律師函7個觀點,我一一回了6個,就這個我回不了 --難道讓我去點破他們懷疑我收了會計家的錢才去做的採訪?這讓我想起採訪結束的那個晚上,小雷又來找我。談話中他忽然拿著我的手機說,你這機器能拍照麼?我說不能。他便放下了。片刻後旁人悄悄對我說,小雷說想送我一部可以拍照的手機。我當然是拒絕。傳話的人忽然嘆了口氣說,小雷也就是說說,他也希望你拒絕,他現在哪兒還有錢做這些呢,他怕要是不說,你會覺得他不懂事。聽得我一呆。
答覆局長家屬的信最終還是寫了,有義務答覆的我都答了,沒必要說的一字沒提。最後我寫了一句話:「我們同情局長家屬遭遇此事的悲痛心情,但也清楚地知道記者的職責所在。」此信回覆後,局長家那邊終於平靜下來。
國慶節很快到了,沒聽說會計被執行的事,我一度以為,也許有關部門開始重新查案子了,直到10月底的那個簡訊。
我並沒有見過這個叫李洪山的會計,他一直被關在監獄裡。我只見過他輾轉帶給家人的一封信,他的字很漂亮,內容卻是一片倉惶。信裡說,上訴的消息他在裡面聽不到,家人有消息一定要設法通知他,如果改判有望,就給他送去蘋果(意即"平安"),如果無望,就給他送去鵝("惡"),他就會想辦法自殺,他在信裡說"無論如何我不想被槍斃"。
2004年10月底的某一天,李洪山被執行槍決。
飛行員趙淵
這是另外一起非正常死亡。2004年6月29日,位於四川綿陽的中國飛行學院發生了一起教練機墜毀事故,機上教練、學員各一人全部遇難--當時網站和報紙有很多報導,我都沒太在意,畢竟教練機出事故的機率比其他飛機大得多。
6月30號晚上,我跟小狗、小貓吃飯,他倆以前在(?)實習過,都是我的重慶老鄉,而小狗畢業於川外附中,叫我師兄。吃著吃著,小狗突然就講起了那起飛機事故:「我的同班同學死在上面了!」小狗是80年代生人,他的同班同學能有多大,所以我並沒多想:「是那個學員麥?」
小狗搖頭:「哪點嘛,是那個教練,他去年才大學畢業,屋頭只他一個娃兒……」
這下該我吃驚了,一問,小狗同學趙淵才23歲,23歲就當飛行教練?又問那學員年齡,22歲--23歲的教練帶22歲的學員?這實在有點不尋常,再一翻當時的報紙,報導的是「遇難的是一位有豐富執教經驗的中年教練」。小狗說:「我們都覺得事有蹊蹺,因為出事前兩天,趙淵還在同學錄上說,他特別累,一天要飛很多小時才能完成任務,不知道跟疲勞駕駛有沒有關係……」
第二天,我用小狗的帳號登上了他們班上的同學錄,果然看見了趙淵當時的留言以及留言板上的一片悲痛之聲。小狗自己也是記者,他說這種事情有疑點媒體就應該介入,但是更多的人反對,他們覺得媒體介入只會「炒作」,因為當時民航飛行學院對媒體採訪這樣的字眼很敏感,他們認為有記者調查並不能幫趙淵父母獲得更多更好的賠償。
我發現趙淵的這些同學都很現實,儘管字裡行間他們是那麼不接受趙淵的死亡,但是跳出之後的重點都是如何幫助趙淵父母獲得更多金錢上的賠償--這樣的留言看得我按捺不住,用小狗的名字發了言:「對趙淵父母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獲得賠償,還是知道孩子是怎麼出事的?賠償只是善後,如果不知道前因,如何善後?」我並不是要刻意去揭趙淵父母的傷疤,趙家就這一個孩子,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失去趙淵就是失去家裡的頂樑柱,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如果是我出了事,賠償再多我父母都不會在乎,因為錢永遠不如人,他們只會追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這種現象很不合時宜,人已經死了,一群外人還在爭論該不該讓媒體介入,從目的上說他們都是善良的,但也是現實的,不過作為記者,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假裝不知道,也不會因為外界的態度就改變主意,所以第二天我就去了綿陽。
對整件事情,我最關注三個疑點:1)趙淵是否有飛行執教資格?從當地媒體披露的細節看,他還有一個月才能獲得三級飛行執照,而那時才是正式教員。2)失事飛機是否存在機械故障?從事發情況看,飛機是完成一次起降後再次起飛時出事的,而且發動機有異常響動。3)趙淵是否疲勞駕駛?趙淵自己在同學錄上說,他今年還有700多個小時的飛行,覺得很累,計算一下吧,還有6個月,還要飛700多小時,平均一月120小時,如果天天都飛,每天要飛4小時,如果減去雙休日,每天要飛近6個小時,趙淵的累是不是因此而來?
和以前大多數採訪一樣,綿陽方面對我沒什麼好臉色。找了民航飛行學院多次,都以正在調查拒絕了採訪。趙淵的父母被民航學院安排在一個「安全場所」,另外一位死者,22歲的學員肖鐵的家長也從天津趕來了--採訪學校被拒我有思想準備,讓我沒想到的是採訪家屬也如此困難。
先說趙淵父母,他們因為情緒悲痛,很多事情和決定都交給了趙淵姨媽來做。這位姨媽自己也在重慶一家媒體工作,然而她對我說得最多的,也是「先不想刺激學校,給賠償帶來影響」,我說想見見趙淵父母,她說現在不是時候。我問何時才是時候,她說如果學校堅持不賠償,到時候還需要兄弟媒體多多幫忙--如果賠償是勝利,媒體只是通往勝利的一枚棋子。當然這只是我心裏的話,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又去失事現場,看見三個來祭拜的人,兩男一女,都很年輕。一問,是從天津趕來祭拜肖鐵的,女孩就是他的女朋友。這時我才知道,肖家父母跟趙淵父母並不在一起住,「大概是不想兩家人見面,對善後沒好處,學校方面的考慮」。我又提出採訪肖家父母,他們說可以代為轉達。但是到了晚上,接到電話,覺得現在還是不見肖鐵父母的好。我問為什麼,那邊說,擔心他們受不了。人之死亡,自是重過其它,儘管心有不甘,但我仍能理解。
7月4日,稿子《調查綿陽6-29墜機事件》見報。雖然沒有確切答案,卻不妨礙將三個疑點提出。稿子很快上了新浪網,下午我回到成都,電話忽然響了,是肖鐵的一個親屬輾轉找到我電話號碼後打來的:「天啊,我們都不知道你報導上寫的這些情況,學校都沒給我們說……」那邊情緒很激動,還表示想再跟我細談。我說,如果昨天能讓我見你們,可能效果會更好,現在已經有些晚了。
等我回到北京,就看見民航學院發了聲明,把三個疑點挨個做了詳細的解釋,然後給出個結論,媒體問這些問題是別有用心,是炒作,是不負責任。我冷笑,當初採訪申請擺在你們案頭時不著急,這時候急個什麼,這些問題如果我不問,你們大概連死者父母都不會說吧?有些事情,在過去不披露被認為理所當然,現在卻無法停住詢問之口。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趙淵和肖鐵最後得了多少賠償,不過無論多少,對兩家父母的傷害都是無法彌補的。
關於趙淵的資料我找到的並不多。他1999年畢業於四川外語學院附中,我的一個大學同學曾當過他的老師。在飛機墜毀前一剎,他扳動機頭,使飛機沒有撞上那棟住著5口人的樓房和房前的高壓線,然後墜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在這裡,寫下這篇文章,給飛行員趙淵,和同樣年輕的肖鐵。
艾滋孤兒單單
有一段時間單單的死亡幾乎讓我不敢去想,一想就覺得觸摸到了生命的盡頭,那種燈熄油盡的淒涼,所以把她放在最後,因為她的離去比其他更顫慄。
2003 年12月,我在一個與文樓村齊名的「艾滋村」--河南柘城雙廟村裡採訪了10天,那裡有一個愛滋病感染者朱進中建的「關愛之家」。雙廟是當年賣血的重災區,3000多人的大村子,已經有300人左右病發死亡,留下很多孤兒。朱進中還沒發病,還算「健康」,就把孩子陸續接到自己家裡,跟自己的2個孩子住在一起。後來孩子越來越多,我去採訪時,已經有53個孤兒住在他家。
在一年前,以個人之力撫養眾多艾滋孤兒,凸顯的大概不是個人的慈悲或者善良,而是社會現實對解決愛滋病問題的無力。我的開篇報導題為《55個孩子一個爹》,然後每天一個版,記錄了55個孩子的55個新年心願--不要以為這些孩子會要吃要喝,他們連麥當勞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中有17個人的新年心願是要一套學習輔導書,10個孩子想要一身新衣服,還有15個孩子想要一個新書包 --12月4日凌晨5點,零下4度,所有的孩子都起床準備去學校早讀,凍得睡不著的我也爬起來,看到一個孩子拎著一個塑料袋,一邊跑塑料袋一邊拍著他的屁股,裡面放著課本和一隻鉛筆--那就是他的書包。
那次報導大概是報社歷史上最感人的一次吧,3天裡讀者捐出了17萬元現金和近10萬元物品,很多讀者在捐出數額不小的錢時都會叮囑,這錢是給孩子們做體檢用的;後方編輯也多次跟我商量,要我問清楚孩子中是否有感染者。我說送孩子去體檢可以,但是就算有孩子是感染者,我也不會在報導裡寫。同事反對,認為應該如實報導。我說道理是這樣,但是做這個報導我們只是想提供幫助,我不在乎得到幫助的是健康還是感染的孩子,我想讀者也是這個意思,報導出來對外人有好處有壞處,但是對於孩子來說就沒有任何好處。
爭論半天,沒有定論。有同事後來笑我「太入戲」,其實不是,每個人感染愛滋病都是隱私,我有什麼權利披露孩子感染的情況?誰也不能因為有能力提供幫助,就擁有了窺視一切的權利。
不過我後來還是很認真的問了朱進中,這55個孩子中是否有感染者。他躑躅了半天才跟我點了點頭,有,有一個。我心頭一震,我採訪了55個孩子的每一個,也給他們每個人拍了照片,他們很多人的名字和容貌,我到今天依然清晰地記得,我沒有繼續下問是因為任何一個答案都讓人不輕鬆,而我並不需要這樣的答案。
如果答案就這麼湮沒了多好,可是幾天以後我就知道了一切。
55 個艾滋孤兒的新年心願登出來後,無數的讀者打來電話,想領養,想接他們來北京過年,等等。把捐款捐物送去河南時,我們找了三名讀者代表一起去,阿梅是其中一位,30歲,已婚,還沒有孩子。一路上她就在跟我打聽星星的情況--星星是55個孩子之一,才5歲,父母雙亡,爺爺奶奶無力撫養--阿梅說,在報上一見星星的照片就不由自主地心疼上了,「她那雙眼睛大大地看著你,她才5歲啊,怎麼就不知道笑呢?」阿梅這次去就是為了星星,她想把星星象自己女兒一樣疼愛。
車開了一天,終於到了柘城。第二天早上來到「關愛之家」時,阿梅幾乎是第一眼就從孩子堆裡認出了星星。星星不說話,這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但卻一直沉默著。阿梅叫了星星幾聲她都沒反應,卻還是睜大眼睛看你。阿梅被她看得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再上車時阿梅一直愣愣地發呆,眼睛很紅。我以為她還是為剛才那一幕難過,就勸她。沒想到她搖了搖頭,說:「她還那麼小,她怎麼那麼不幸……」電光火石間,我知道了朱進中說的那惟一的答案。阿梅眼淚婆娑地看著我:「剛剛我去找朱進中,說想在方便的時候帶星星去北京,她還沒見過天安門,沒想到朱進中說,孩子身體不好,要治療,出不了遠門。我都傻了,再問,果然……」
後來我跟一同事說起星星感染的事,我幾乎有點惱怒地說:「你說知道有孩子感染有什麼用?能怎麼辦?」她想想,什麼都沒說;再後來寫關於「救助艾滋孤兒」的報導,我也沒提這事。可能是我過敏,讀者詢問只是出於關心孩子健康的好意,但我還是寧願他們不知道,比起其他有父母疼愛的孩子,他們已經夠不幸了,不幸到8歲的哥哥要學著給5歲的妹妹梳頭,不幸到9歲的孩子就去煤礦做工……而我們能給他們的,也許只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2004年2月春節過後,我就又去了河南,算是對「關愛之家」做回訪。這次我又見到了星星,她還是那麼小而柔弱。因為時常發燒,她那時已經回到爺爺家住。對這樣的一個孩子,我能做的實在有限,所以在留下200塊錢後告辭--如果不是這次去見星星,我就沒機會認識單單--出門沒走兩步,我就看見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高一腳低一腳地朝我走來。你是記者麼?我說是,老人的臉讓我想起油畫《父親》。
老人沒繞彎子,說你能幫助我家單單麼?我這才注意到那個小姑娘,很瘦,臉上手上長著凍瘡,嘴唇青紫。她的父母跟星星父母一樣,都死於艾滋,6歲的她自娘胎裡就成了感染者。因為朱進中能力有限,外村的她沒住進「關愛之家」,沒錢讀書,也沒錢治療。我說,我惟一能幫她的就是報導,可能就要公布孩子的照片以及她的真實身份。老人一臉暗淡,我知道我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後來老人和孩子的叔叔分別寫了一張「委託書」,大意是同意某某某使用單單的照片和姓名作為報導之用。我們報紙剛做完救助,短時間內不可能重複操作,我當時想的是,把這個線索提供給其他同行,或者相關慈善機構,怎麼都能幫上她。
2004 年3月的一天,那天北京刮了很大的風,我給單單叔叔打了個電話,想把聯繫的情況告訴他們,這是2月見面後第一次跟他們通話。沒想到話還沒說完,孩子叔叔就說,曾記者你不用忙了,單單已經沒了。我整個人如墜冰窖--單單因為感冒高燒不退,家裡沒錢送醫院,就在救助點拿了些藥吃,拖了些時日,結果導致呼吸衰竭,歿於3月初。我連她全名叫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許連我這個陌生人的臉都沒記住。
單單的死讓我想起了星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我甚至都不敢給阿梅電話,怕她會告訴我另外一個噩耗。最讓人無言的是「關愛之家」,我們送去了17萬捐款,央視《新聞調查》播出後送去100萬,因為怕專款不專用,但沒交給縣裡,結果縣裡很快提出接收這些孤兒,這真是一件好事,可縣裡同時要求「關愛之家」關閉,然後把錢物轉交縣裡……
不說這些了罷,實在有些沈重。今年的愛滋病日,報社沒有再專門做報導。雖然這一年,上下對愛滋病疫情的重視遠超從前,也有很多成效,可我還是不能釋懷。前些日子整理採訪材料,發現了單單家人寫的那兩份《委託書》,安靜地夾在採訪本裡。當時很平靜地掃了一眼,把它們扔進了垃圾桶。五分鐘後坐下來卻發現,心分明在通通地跳。
2004年12月21日
--來源:燕南首發(http://www.yanna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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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友討論
這兩起案子相比,李洪山案不如曹海鑫案小飛刀2004-12-2511:01:01
曹案當時的轟動和後來的湮沒,讓人覺得非常難以理解.網上關於此案的東西很多,看看就知道大概的梗概了.
年先生,可以告訴我你的網站嗎?我很想看看!空中雲2004-12-2509:30:01
不能不感動!空中雲2004-12-2317:03:22
浸泡在罪惡和黑暗裡的人,還有一顆這般鮮活的同情心,讓人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意!
一組數字人見不愁2004-12-2315:52:07
2002年,中國大陸死於礦難的百姓七千多人[官方數字,實際數字天知地知],而僅僅這個數字,已經佔了全世界同類事故的百分之八十,不知2003年如何?更不知礦難一個比一個大接二連三的2004年又如何?
五十多年了,中國百姓的命依然是那麼的輕,如果以前如草芥,現在早連草芥都不如.但使人不恥的是,這並不妨礙一些人的"偉大,光榮和正確".
心已麻木淚已干!從工2004-12-2311:29:54
在960萬方公里的大地上,13億人口中,記者遇到的不過是滄海一粟,鼙ǖ萊隼吹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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