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26)
放生羊早晨醒來,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身上。我掀了掀被子,沉甸甸的掀不動。我伸出腦袋,便聽見了陳達吉粗聲咒罵外面的雪風,把帳篷桿都吹斷了。
充翁說:「別管它,睡我們的覺。雪被窩內比火膛邊還暖和。」
陳達吉還是要起來,他披上軍皮大衣從垮塌的帳篷角鑽了出去,可能在雪風裡太寒冷了,我聽見他呼呼地哈氣,橐橐地跺腳。過了一會兒,他又鑽了進來,肩膀上滿了雪粉。他說:「我看見獵物了,肯定是只獐子,要不是就是頭野驢,就在靠近山腳的雪地上晃動。我去斃了它,誰跟我去?」
沒人理他,都縮在熱被窩內一動不動。
他拍了拍我的被窩,說:「小洛,起來,我教你怎麼打獵。」
他的話很誘人,我真想去體驗一下打獵的滋味。我撐起身子,一股寒氣貫進被窩,冷得我脖子一縮,又鑽進暖烘烘的被窩。我說太冷了,等太陽出來了,再跟他去。
他便厭惡地呸了一口什麼,說:「你們又懶又蠢,等會兒吃獐子肉時,誰也別來和我爭。」
他罵罵咧咧地在帳篷下翻找自己的獵槍。我又蒙上了頭,不想聽他罵些什麼。那時,為苗二的事,我們知青都有些恨陳達吉,假如能尋個機會揍他一頓,我肯定會在 他的胖臉上踹上兩腳的。被子蒙上了,他的罵聲小了,可還是能聽見他的獵槍是讓倒下的帳篷桿壓住了,他使勁拖不出,便憤恨得想把整個帳篷燒了。
他沒燒帳篷,我卻聽見了很脆的一聲槍響。過了好一陣,我才聽見他喘著粗氣說:
「遭了,遭了,我中槍子了。」
我與充翁、甲瓦同時掀開壓在身上的帳篷,爬了起來。四周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我們看見陳達吉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摀住腹部,臉色像陰暗處的雪地。那支灌滿鐵砂的獵槍倒在地上,半截槍身還壓在帳篷桿下。槍口處飄散著有些嗆人的火藥味。
充翁扶起他,問了幾句話,便冷著臉對我們說,快扎個擔架,叫人抬下山去。
聽說出了事,我們的帳篷邊圍滿了人。他們都很擔心陳達吉的生死。陳達吉抬起沾滿血的手,擦拭著臉上的泥土,若無其事地又說又笑。那支惹禍的槍仍壓在帳篷桿下,沒人去動。
陳達吉躺在擔架上,臉色非常難看,那種冷冰冰的青色,早早地讓人瞧出了死亡的臨近。他用吃力的笑掩飾難受的傷痛,看了最後一眼雪原,有些傷心地閉上眼睛。在下山時,他把我叫了過來,他要我一定好好聽他說幾句話,他可能是最後給我說話了。
他的手想拉我,我沒讓他拉,扶著擔架說:「你講吧,我聽得見。」
他還是抓緊了我的手,雪團一般的冰冷。他看著我說:「我知道你們知青都恨我,是不是?我蠻橫無理,我奪人之愛,我欺壓善良的人?是不是?我心裏也 知道,我不該這樣做,你們會恨我,村民們會恨我,菩薩也會恨我。」他冷笑一聲,眼內湧出一片紅色。「你不清楚,我有權就得像個有權人的樣子。老虎威風,是 因為它有利害的爪子。我有槍有權就該享受,不然就低人一等。那時,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清醒時那麼想,喝醉了酒也那麼想。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不是人,就痛 恨自己。我真的很恨自己,像你們一樣的恨。你們都以為我想找苗二的麻煩吧?我早就不想找了,不就是一個女人嘛,我陳達吉還缺少女人嗎?他不該東躲西藏,大 大方方地回來,開個熱熱鬧鬧的結婚宴,我陳達吉還要來喝兩口喜酒說兩句吉祥話呢。」
由於痛苦,他說話很吃力,大顆大顆的汗水從額角滾下。充翁說:「有話以後再說吧,你們快點下山去,別耽誤了,命要緊。」
陳達吉閉上了眼睛,一股濁淚滾了下來。那一刻,我心裏難受極了。我扶著他的擔架,送了好遠,充翁書記才叫住了我。他說:「小洛,你還得陪我去掠熱人的營地看一下。」
我才想起尼瑪給充翁的那封信,今天是他與那位在掠熱當區委書記的老戰友相會的日子。我擔心地看著走進茫茫雪霧中的擔架,說:「陳達吉不會出什麼事吧?」
充翁臉色是青的,他難看地一笑,說:「菩薩會保佑他的。」
我們沒騎馬,也沒叫上甲瓦或生龍澤仁,就我和充翁兩人,背一支半自動步槍就走了。雪地很滑,我們爬了大半天,才到與掠熱人交界的河岸。對面早早地紮了頂黃色軍用帳篷,隨著幾聲狗叫,帳篷邊出現了幾個人影,牽著馬等候在那裡。
充翁朝對岸揮揮手,有個人跳上馬背,牽著兩匹馬嘩啦啦踩水過來了。走近了,我看清那厚厚的狐皮帽壓著的赤紅的臉,那雙我熟悉的刀刃般逼人的黑眼睛。充翁先向他伸出了手,笑著說:「哦哦,小尼瑪,你還是老樣子。」
「老排長,嘿嘿,你的變化也不大。」
在茫茫的雪原上,兩個老戰友的手緊緊握住了,又親熱地擁抱在一起。
尼瑪朝牽馬的小夥子招招手,小夥子捆緊了鞍墊,朝我們走來。尼瑪手撫胸前恭恭敬敬地對我們做了個「請」,充翁拍著我的背,說:「上馬吧,主人要款待我們啦。」
尼瑪對我說:「小夥子,你真不簡單啦,獨自到我們那裡畫畫,還把我的老排長請來了。」他低聲對充翁說:「老排長,這小夥子在我們那裡畫畫時,有好幾支槍瞄著他的屁股啦!」
充翁哈地一笑,說:「不過,都是沒上了彈的空槍,對不對?」
尼瑪也笑了,說:「這小夥子有魔力。他那張娃娃臉對著人家一笑,人家就手腳癱軟,連摳扳機的力氣也沒有了。」
馬蹄在歡笑聲中,嘩啦嘩啦踩碎了河裡的薄冰,我們過了河。
尼瑪的帳篷裡生了一大堆火,暖烘烘的。火上的茶鍋飄蕩著新鮮奶子的甜香味。一大盆剛煮熟的手抓牛肉冒著熱氣,一大瓶白酒墩在地上還沒開蓋。尼瑪說,天剛亮他就紮好帳篷等在這裡了。
那時,我們還壓在垮塌的帳篷下。陳達吉還沒有起來,那致命的一槍還沒有響起。
在跳動的燈光下,兩個老戰友互相撫著肩,仔細地打量著,臉上透出柔和的紅光。充翁瞇著眼,說:「你還是老樣子。」尼瑪說:「你也沒有變,老排長。」
他倆哈哈大笑後,又仔細地看。
尼瑪在充翁的鬃角扯下一根銀白的頭髮,在火苗上一晃,頭髮便成了一縷灰煙。他感慨地說:「有白髮了。」
充翁嘆口氣,搖搖頭說:「當兵三年,你都沒長這麼多的鬍鬚。」
尼瑪說:「我們還是老了。」
充翁說:「那時,你身體很壯,單槓是翻一百個迴環也不喘口氣。你的槍法年年都是全團第一。」
尼瑪臉紅了,說:「老排長槍法也不錯。」
充翁說:「那一次,我們訓練用的坦克沒油了。我們三個人一條繩子,硬把笨重的鐵傢伙拉回到了連隊。那時,我們的力氣背一座山都不成問題。」
尼瑪嘆口氣,點上一支煙,噴著煙霧說:「十年過去了,我們還是老了。」
我坐在火邊,默默地吞茶吃肉,聽他們含著眼淚講部隊的往事,打聽戰友的下落。牛糞噴吐著藍焰焰的火苗,暖烘烘的氣氛是那麼地和諧,沒一點糾紛和仇恨,連一絲一毫劍拔弩張的緊迫感都沒有。我希望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亞麻書與掠熱從此再無糾紛。
可是,說起他們坐著的這片草場,兩個親熱的老戰友臉色變了,憤怒與仇恨使他們的臉膛與眼光中都罩著層寒霜。尼瑪咬開酒瓶蓋,灌了一大口,把酒瓶重重地墩在地上。充翁也抓起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紅著眼睛看著尼瑪,一副誰也不怕誰的樣子。
他們互相恨著,誰也沒說話,可從他們嚇人的目光裡,可感覺出他們的爭鬥。用腰刀用拳頭是爭鬥,用大串辱罵人的話語互相攻擊是爭鬥。他們用的是冷如針刺的眼光。
狗受不了這滿含殺氣的寂靜,呼地竄起來,打翻了地上的一碗正在冷卻的茶水後,衝進屋外的風雪裡。
我站起來,想出門去通通空氣。屋內太悶了,我感覺出了爆炸的氣息。屋外雪我怒號,但屋外有新鮮的空氣。
「小洛,」充翁喊我,用長輩的那種命令的口氣:「過來,坐到火堂邊來。」
我沒出門,又回到了火堂邊。
充翁的喊聲似乎淡化了剛才那種壓縮成一團,快要炸成碎片的火藥味,尼瑪嘆口氣,默默地吞著碗中的熱茶。充翁把瓶中的酒倒進一隻空碗內,抿了一口,很友好地端給尼瑪。尼瑪笑笑,接過來,看著碗中的酒,說:「我們不能鬥,我們要克制住自己。」
充翁從隨身帶的軍用挎包中,取出一張地圖,攤開來,又把油燈移過來,讓尼瑪看得清楚。他指著圖上紅筆畫了圈的地方,說:「這一塊,就是我們坐著的 草地。看看縣界,從達曲河那邊穿過,沿郭爾達日巴與吉姆日巴邊沿。那邊,屬於你們掠熱,這邊屬於我們亞麻書。」充翁又掏出我畫的那幅畫,畫中兩座雪山罩在 一片藍色暮藹中,掠熱人的帳篷一字排在山腳下。
尼瑪冷笑了一聲,說:「那是你們自己畫的圈。我們也有圖,邊界在達霍溝底下,不僅這裡,連你們的冬季牧場也是我們的。」
充翁又有些怒了,脖子上隆起了青色筋條。他說:「我們的邊界還在老輩人的心裏,他們都可以講一段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的故事。」
尼瑪哈哈一笑,說:「我們老人也有在這裡放牧的故事,那時,他們就把你亞麻書人叫作強佔土地的強盜。」
充翁憤恨得牙齒都咬出了血,把酒碗砰地砸在地上,抱著頭呼呼地喘氣。空氣中嗆人的火藥味又濃烈起來。
尼瑪瞇著眼睛,點燃了一支煙,在辛辣的煙霧中,他很誠懇地說:「老排長,這不怪誰。這是歷史留給我們的遺憾。說不清的事,爭起來也沒用處。打架流 血,更不是我們共產黨人願意幹的。我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地談,好好地商量,讓邊界牧民消除歷史遺留下來的仇恨,像兄弟姐妹一般的友愛。」
充翁喘口氣,搖搖頭說:「對不起,我太不冷靜了。」
尼瑪說:「我們不能處理的問題,可以打報告給州裡、省裡和中央。我相信,政府可以處理好邊界糾紛,給我們劃定雙方都滿意的邊界的。」
充翁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眼下該怎麼辦?你們掠熱人不退回你們的山溝中去,我不好向鄉親們交待。」
尼瑪的臉色沈重起來,咬著菸蒂吸了兩口,扔進了火堂內。一股甜甜的煙絲味在屋內蔓延開來。尼瑪說:「我們那邊兩條山溝中的草場遭受到了鼠災。該死 的老鼠、野兔和旱獺在草地繁殖得太快,到處打滿了空洞,草地已沒有多少草了。不然,我們也不會把牲畜趕到這裡來了。」尼瑪怕充翁不相信,靠近他的臉,火苗 在他的眼內燃燒,「老排長啦,你可以派人去那邊看看,我們掠熱人真的活不下去了。」
充翁沉思了一會兒,說:「是那樣的話,你們可以暫時在這裡放牧,可你們掠熱人不許過這條河,更不要到下邊去騷擾我們的牧場。」
尼瑪說:「我也這麼想。看看,我們老戰友之間的感情還在嘛,幾句話就解決了大問題。」
充翁說:「這不是長久之計。我們還得靠政府。」
尼瑪說:「我馬上就向政府打報告,州裡、省裡、中央都打。」
充翁拍著他的背,像他的老領導,說:「小尼瑪啦,你進步不小嘛!頭腦比我靈活,也比我冷靜。」
尼瑪哈哈笑起來,他看看我,說:「嘿,你這個小娃娃,怎麼不吃肉?手抓牛肉不好吃?來來來,割一塊嚐嚐。」他把腰刀遞給我。
我切了一小塊肉,蘸著鹽巴細細地嚼著。尼瑪要過充翁的槍,嘩啦嘩啦拉著扳機,說:「這槍比我當兵那會兒的槍好使。」
充翁說:「想不想試試槍法?」
尼瑪眼紅了,興奮得渾身都在顫,說:「我們出去找個東西來打。」
充翁說:「最好是頭野物,獐子、野山羊都行。」
他們打開門,雪早停了,鋪滿積雪的原野很靜,罩著層薄冰的達曲河也無聲的流淌著。達霍神山藏在濃濃的白霧後,偶爾露一下威武的英姿,又躲進了霧幛。
尼瑪眼尖,在雪山腳下發現了有東西在晃動。他舉槍瞄著。充翁舉起望過鏡看,突然,他手一抬擋住了尼瑪的槍口,說:「別打!」
尼瑪驚奇地看著充翁,說:「我們的牛羊絕不會跑到那裡去。」
充翁把望遠鏡遞給他看。他看了一下,也沒打了,臉上一片失望。我要過望遠鏡,朝那地方望去。
滿眼的白霧,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隨風飄蕩。白霧凝結成了團,便成了黑暗的陰雲。撕裂開一條縫,便看見了山的鑄鐵似的筋骨。我在霧氣茫茫的山腳下 尋找。充翁對我說:「你朝河的盡頭望。」我看見了,不是一頭,有兩頭、三頭,像是羊。最大的那頭有小牛犢那麼大,皮毛是薑黃色的,角很大,盤成團繞在頭兩 邊。另兩頭要小些,角像山羊似的扭轉,皮毛是紅色的。它們顯眼的是角上捆紮的紅綢,特別是那頭薑黃色的大羊,脖子上還繞了一圈紅色綠色白色的彩綢,清秀的 臉看起來像個高貴的王子。充翁說,那是好多年前大金寺喇嘛放生在這裡的羊,是獻給山神的祭品,人是不能傷害的。誰傷害了它們,山神都會發怒,不葬身雪崩, 都會生一種不能醫治的瘡,折磨死你。我說:「書記,你也信這個?」充翁笑笑,沒回答我。他又舉起望遠鏡朝那邊望了一下,說:「槍口對準一隻無辜的生靈,手 會發抖的。在我們這裡,射殺神山腳下任何生靈,都是魔鬼附體的怪物,人人都怕沾了你的晦氣,遠遠地躲開你。」
尼瑪摸出了紙煙盒,把裡面僅有的幾支煙掏出來。他把空煙盒放在一個小雪堆的尖上,對充翁說:「我們就射它吧。」
我們跟著他後退了一百步,然後停步轉身。他一抬手,砰地一槍,紅色紙煙盒在空中炸成了碎片。
充翁在為老戰友喝采時,我又舉起瞭望遠鏡,看著那幾頭悠閑地在河邊喝水的放生羊。我回頭對充翁說:
「陳達吉看見的野物,會不會就是這幾頭放生羊呢?」
充翁臉色沈重起來。
第二天,我們下山後才聽說,陳達吉死在公社衛生院裡。那支走火獵槍裡灌滿了鐵砂,全射進了他的肝臟裡。醫生打開他的腑部時,他的肝已成了千創百孔 的漏鬥。他沒留任何遺言,還在半山腰時,他就昏迷不醒了。他的靈堂內冷冷清清,只幾個縣裡區裡扎的花圈。他身旁蹲著他的前妻玉珍,獨自抱著火爐,誰也不理 誰也不看,眼睛緊閉,手掌內捏著一串油光光的佛珠。
據說,周圍喇嘛都怕他,不敢來給他念段度亡經。
新鮮血液
快秋收了。
那幾天,空氣中飄蕩著成熟青稞穗的香味,從田野走過的牛馬的眼睛中,都是一片金黃色。早晨,鳥兒還沒叫,那嘩啦嘩啦的響聲便從田野上滾了過來,那是成熟青 稞堅硬的麥芒相撞的聲音。風很小,像躲在麥叢偷情的人的私語。風大時,原野上一片轟轟隆隆的聲響,金黃色的波濤也如海浪似地向你壓來。
成熟麥芒碰撞出的聲音,是世上最讓人激動的聲音。
那幾天,我們都在打掃晒場,騰空庫房,磨快鐮刀,檢修農機具。糧食還沒進場,晒場裡的麻雀卻多了起來,站滿了屋頂和樹枝。竹竿一揮,嘩地飛滿了天空,像罩了一片陰雲。
隊長多吉瞇眼看著滿空飛起的麻雀,嘴角笑彎了,說:「麻雀越多,糧食就越多。今年沒災沒害,我們都可以分很多糧食,吃都吃不完。小洛,你福氣真好呀,往年可不像這樣。」
我發現,當地人是不傷害麻雀的,哪怕它們黑壓壓鋪天蓋地飛來,落在晒場金燦燦的麥粒上,也沒有誰去趕。多吉隊長很大方地說:「那麼小的東西,吃不了多少麥粒的。」不像我的家鄉,麻雀定為四害,是要毫不留情地除掉的。
吃午飯時,公社武裝中隊長甲瓦和隊長多吉,到了我們知青屋,還沒進門就嚷:「餵,小夥子們,今天你們可要準備好熱茶和糌粑,款待我和多吉老頭喲!」
我把他們讓進屋子,甲瓦忙去倒茶。
甲瓦縮了下脖子,說:「你們這裡很冷。不過,今天晚上可要熱鬧了。」
我和甲嘎都不知道他說的熱鬧是什麼。
隊長多吉卻在屋內轉來轉去,比劃著說:「你們今天下午就把床挪一挪,還有茶桌和火爐,挪到牆邊上去,屋子騰空一點。」
我看看甲嘎,他也是一臉的茫然。我說:「騰那麼空幹什麼?我們喜歡睡在火爐邊上,晚上才睡得暖和。」
甲瓦吃驚地說:「你們還不知道?」
我說:「我們知道什麼?」
甲瓦嗨了一聲,說:「你們今天晚上要補充新鮮血液了。從州府達渚一下來了好幾個知青,你們亞書分了三個男知青,住你們這裡。還有三女的,和格桑拉姆她們一起住。」
多吉說:「公社澤旺書記和支書曲珍去縣上接他們。我們負責把他們睡覺的床安好,吃飯的鍋碗放好。你們下午就做這些,別去出工了。」
新知青是天黑盡時,才來的。我們都在公路邊上等,達瓦拉姆來了,和她的嘉措格。她長胖了,臉又圓又白,可想她活得很愉快。她給我打招呼,說聽說過我獨闖掠熱營業員的事。她說,看不出我比他們康巴人膽子還大。我笑笑,沒回答她。我心裏很疼,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格桑拉姆神秘地說:「我們為新知青準備了樣東西。」甲嘎說:「什麼東西,拿出來看看?」她們不拿,說:「現在看了,就沒什麼意思了。」
甲嘎一抬頭,感嘆說:「好美的天空喲!」
夜空真的很美,藍得像玻璃瓷器。明明暗暗的星星懸在天空,很有層次。好像空中下了場金色的暴雨,又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凝固在半空,形成了內容非常豐富的星星世界。風有些冷,穿著厚厚的絨線衣還不住地往內透,我們都縮緊脖子,使勁跺腳。
汽車的聲音響了。來了一輛,不是接知青的車,像個陌生人似的從我們身邊擦過。又來了一輛,我們都伸長脖子看。那司機故意鳴著很響的喇叭,從我們眼前飛也似地衝了過去。甲嘎氣憤地跺腳吼叫:「去你媽的,滾下岩去吧!」
又來了幾輛,都不是。我們都有些氣泄氣了,抱著腳坐在潮濕的路邊,說話都沒有精神了。
達瓦拉姆悄悄塞給我一顆糖,我接到手裡時,她又回頭與嘉措格親熱地又說又笑了。我把糖塞進嘴裡,有股苦味。
一股強烈的燈光掃在我仍然灰白的臉上,汽笛不停地叫。我們抬起頭,一輛軍用大卡車停在面前。
澤旺書記跳下車,在司機鳴響的汽笛聲中,使勁拍打車廂,邊拍邊喊:「到了,到了,下車了!」
車廂後一個又一個背包扔了下來,幾個腦袋朝外望,滿臉的哈欠說:「到了?」
看樣子,他們一路上都在瞌睡,下車都是懶洋洋的。剛搶到自己的背包,澤旺一聲吼:「立正!」
下車的人排成一行,他們肯定在甘改縣城裡就受過訓練,高高矮矮,排得秀有順序。高的比苗二還細長,一張黑瘦的細長臉,一堆雜草似的亂髮。矮的胖呼呼,扳寸頭,鼻子與臉一樣平,很像剛出籠的蒸饅頭。三個男生三個女生,分得很均勻。
「向右看齊!」澤旺軍人般高亢中略帶嘶啞的嗓門,朝新來的吼。看著新來的傻呼呼的樣子,我們忍不住捂著肚子笑起來。
澤旺恨了我們一眼,沒理睬,繼續過他的喊操癮:「向左看齊!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
在他帶著隊伍朝寨子走去時,我們都去搶新來的背包與行李來提。澤旺憤怒了,大喝一聲:「不准幫他們提!」把我們都嚇住了。
澤旺說:「他們有骼膊有腿,來這裡是幹活的,用不著誰來幫他們!」
新來的背著背包,提著沈重的木箱子走得很吃力。有個瘦小的女孩子,得的東西沒捆好,書呀、紙片呀滿地掉。我去幫她收拾,還把她的背包扛在肩上。澤旺臉色變得難看極了,奪過我扛的包扔到那女孩子的腳下,說:「讓她自己扛。連一個背包都扛不動,就不要來這裡干農活。」
那女孩子含著淚,把包提起來,咬著牙跟上了隊伍。
格桑拉姆悄悄對我說:「澤旺今天真狠,肯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什麼事把他得罪了。」
進了寨子,六個人分給了兩個生產隊,亞書三個男生,麻書三個女生。澤旺當著他們的面說:「你們聽好,這裡就是你們的家。到了這裡,就該按這裡的方式生活了。我醜話說在前面,來這裡不是享受的,沒有自由散漫。這裡很苦,勞動苦,日子也過得苦。誰受不了苦,就趁早滾回家去!」
沒有誰吱聲,都是一臉的嚴肅。
我和甲嘎把新來的三個知青領回了家,點上煤油燈,幫他們把床鋪好,三個人睡風吹不到裡面,我與甲嘎靠著門邊,苗二的鋪移到另一個屋角。他們三個人望著我,說:「肚子餓了,吃什麼呢?」
甲嘎才想起該生火熬茶了。
茶熬好了,撒上鹽,又給他們一人添了一碗糌粑面。甲嘎教他們,把碗中的糌粑面壓平,再把茶倒進碗裡,喝乾茶後,再把茶泡過的那一層糌粑舔來吃掉。 甲嘎說,這叫舔卡梯。他們學著甲嘎的樣子,又喝又舔,開始吃得很新鮮很開心,後來便難受地皺著眉頭,說沒有油氣,再也吃不下去子。
我說,酥油要秋後才能從牧場帶些來分,我們天天都是這樣過的。
甲嘎把碗一扔,說他也吃不下去了。他跳上床,蓋上被子生悶氣。我勸他時,他說:「新朋友來了,我們拿這些招待他們,我太沒面子了。」
我說:「澤旺書記說,他們是來這裡吃苦的。讓他們嘗點苦滋味,他們才明白什麼叫生活了。」
甲嘎一臉的陰雲,說:「 我們藏族不習慣這樣待客。」
他歪過身子,臉靠牆再也不理我了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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