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潔:哪怕官司纏身我還是要說真話

對話背景
  76歲的高耀潔,原是河南省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婦科教授,從1996年開始,她就自籌資金宣傳預防性病、愛滋病,並最早向媒體揭開河南省上蔡縣文樓村「愛滋病村」之謎,被稱為「民間防艾第一人」。
  然而,對游醫騙子的痛恨、揭露和批判,也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前不久,她編寫的《預防愛滋病的知識》宣傳資料第13期中的《你詐騙愛滋病病人的錢財不感到羞愧嗎?》一文,給她帶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官司,一個自稱為「民間藥物研究者」的人認為高耀潔影射自己,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高耀潔誹謗罪。今年9月17日,該場名譽侵權案官司第一次開庭審理。之後不久,高耀潔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我不怕輸這場官司
  我覺得這是個鬧劇。他的目的就是一個,想讓我住嘴。輸了會讓更多人知道那些游醫騙子的嘴臉,有什麼不好?
  記者(以下簡稱記):莫名其妙被告上法庭,您覺得氣憤嗎?
  高耀潔(以下簡稱高):我不生氣。我覺得這是個鬧劇,很可笑。愛滋病人本來就夠可憐了,這些騙子居然要去騙他們,還要把我告上法庭,這不是一場悲劇加鬧劇嗎?
  記:你痛恨那些打著治癒愛滋病的旗號來行騙的人麼?
  高:這些愛滋病患者已經很可憐,你再來騙他們,於心何忍?
  記:對於這些聲稱可以治癒愛滋病的所謂「醫生」,您見得多麼?
  高:我收到的信,有百分之十都是這些游醫寄來的。每個人都說自己掌握了治療愛滋病的秘方,如果我幫助推薦可以利潤分成。
  記:您覺得這其中有真的嗎?
  高:沒有。我很難過,竟然騙到這些最可憐的愛滋病患者身上。
  記:您老這麼大年紀了還親自出庭,開庭的時候您是怎麼為自己辯護的呢?
  高:起初我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以為這根本就不會立案,他沒有行醫資格,就要去給愛滋病人治病,再說,我在我的宣傳資料裡也沒有點他的名字,他自動對號入座。我說啊,他不是明顯有問題麼?他的目的就是一個,想讓我住嘴,不再批評這些游醫騙子,不再進行防艾宣傳,不再發這些宣傳材料。
  記:這一點您能做到麼?
  高:辦不到。
  記:如果官司萬一輸了呢?
  高:我不怕輸,輸了會讓更多人知道那些游醫騙子的嘴臉,有什麼不好?
  旁白:高耀潔退休前,是治療婦瘤病的專家。1996年4月7日,河南省一家部隊醫院接了一位疑難病女患者,邀請高耀潔前去會診。患者下腹部一片暗紫色的斑點忽然引起高教授的懷疑:「是不是愛滋病?」一化驗,果然如此,這位患者是在早些年生病輸血時染上的愛滋病。這是高教授接診的第一個愛滋病患者,患者痛苦的表情及話語刺痛了高教授的心:她作出決定,要儘自己餘生的力量讓人們瞭解愛滋病、關注愛滋病、遠離愛滋病。從此,她走上坎坷而漫長的防艾之路。
  走上防艾路不怕說真話
  不公布出來,還會有人賣血,死的人會更多。我七十有餘,死復何恨?
  記:您真正大批接觸到愛滋病人是什麼時候?
  高:就是在文樓村。有一個當地檢察院的人給我寫信,說他們那裡有一個村子,有很多人得了愛滋病,我就帶著一些藥啊,吃的啊很多東西去了,看到一個姓程的,他拄著拐棍過來問我,高老師啊,你這個藥多少錢啊,他說他病了一年多了,都沒錢買過藥。我說不要錢,他很高興地拿著藥走了。
  記:你拿的是什麼藥呢?
  高:就是一些配方藥,一些治拉肚子的,止咳藥,消炎藥之類的。他們連這些緩解症狀的藥都吃不起。還有一個婦女,拉著我的手說,高老師,你別走,我給你煮花生吃,(那年)我是9月12號去的,等我第二次10月31號再去,就看到她4個穿著孝服的孩子。他們的媽媽已經死了。我開始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裡到底有多少得愛滋病的?
  記:你是最早去文樓村的人之一?
  高:不是。當時很多人去,我不是最早的。
  記:但是你是最早敢說真話,敢向外界反映文樓村現實的人。
  高:對。
  記:當時你發現的情況是怎樣的?
  高:感染了病毒但還沒有發作的人跟正常人一樣,我看不出來,可是光那些一看就是愛滋病的已經發病的,出這家到那家,都是。
  記:當時你是一種什麼感覺?
  高:我太震驚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記:為什麼你要把這個現實講出來?你也知道可能某些地方官員並不喜歡別人把它講出來。
  高:我的人生已經很坎坷,人不應該只考慮自己,應該為別人做一點貢獻。你是一個人,要是沒有同情心就不配當一個人。不公布出來,還會有人賣血,死的人會更多。
  記:可能有些人會覺得這是地方上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高:我給你背誦一段古文: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記:您大半輩子給人看病,退休了又走上宣傳防艾的路子,這兩件事有什麼不同嗎?
  高:沒有多大不同。(不過)我看病一上午累死累活只能看二三十人,可是我這樣一堂課講下來,或者一張張宣傳單傳出去,可以教育幾百人,還是這樣的方式面廣,能夠挽救更多的人。
  記:在很多人心裏,您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
  高:對。很多人都這麼說我。
  記:說真話有時候是很難的。有時候你的真話會導致一些人不高興,比如現在官司纏身,你怕不怕呢?
  高:人過五十不稱夭壽,我七十有餘,死復何恨?
  見證他們的痛苦和死亡
  我走過十幾個縣,幾十個鄉鎮,幾百個村莊,見過好幾千個艾滋孤兒。太累了。我覺得活得太累了
  記:您走過多少地方?
  高:我走過十幾個縣,幾十個鄉鎮,幾百個村莊。
  記:您見過多少艾滋孤兒?
  高:好幾千。我走過十幾個縣,在這些縣,一對(死於愛滋病的)夫婦平均撇下兩個孩子,一個孩子的是少數。
  記:這些孩子大多是健康的?
  高:大多數是健康的,父母患病,孩子是正常的。
  記:你看到這些孩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高:看得太多,我已經麻木了。剛剛看到他們的時候,我飯都吃不下去,每次看到他們都會哭。他們連饅頭都吃不上,衣服都穿不暖,學都上不起。
  記:這些愛滋病人見到你是什麼態度呢?
  高:他們有的見了我很親,可是有些人,怎麼說呢?他們心理有些變態了。一見人去就逮住要錢,幾百幾千地要,我知道這樣的人,我只能不跟他來往。
  記:聽說你家裡住過不少愛滋病人。他們來找你做什麼?
  高:要錢。(笑)
  記:就這一個目的?
  高:絕大多數是。沒法了,找我吃頓飽飯。
  記:你煩不煩?
  高:我應該諒解他們。他們大多數都是無辜的,是輸血染上的,他只要不拿針扎我,(笑)我就每個給一兩百,你知道我就那點退休金。但是他們要是向我要上千上萬的,我辦不到。我沒有,我也不想給這樣貪心的人。
  記:你對這些愛滋病人講些什麼呢?
  高:我對他們講,你們既然活一天,就要高興地活一天,不要危害社會,盡力把自己的孩子將來的事情安排好。
  記:還有愛滋病人到處去扎針的傳聞。
  高:他們被社會被別人歧視,這是形成他們這種心理的一個原因。我見過一個人,人家說他給別人扎過針,我去找他,他不敢挨著我坐,我說,我坐你邊上,然後我摸摸他的頭,他的眼淚啪啪掉下來了。他說,我病這麼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敢摸過我,高老師你不怕啊?我說我不怕,他說,高老師,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好多次,每次看到你我都想,我活著的時候還能不能看到你啊。我說,你今天不是看到我了嗎?你自己得病了,就要把自己的病毒傳給無辜的人,把人家扎死了,你不是太過分了嗎?我說了他之後,他沒有再去扎過別人。
  記:後來呢?
  高:過了半年,他死了。
  記:你看過太多的愛滋病人,見證他們的痛苦,死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一種感覺?
  高:太累了。我覺得活得太累了。有一個愛滋病人給我寫求助信,等我找到他們村口的時候,看到很多人,我就打聽,誰叫王有志,結果人家告訴我,棺材裡抬的就是王有志,我一下子就哭了。有一次過春節的時候,我給我認識的8個愛滋病人每人寄了100塊錢,結果半個月後,有4個人的錢退回來了。他們都死了。
  旁白:由高耀潔主辦編寫的《預防愛滋病的知識》的小報已經出了15期,總印數達到了53萬份,費用是由她和各界捐助者承擔的。高耀潔還花更多的時間去關心那些愛滋病患者的遺孤,去捐助他們。
  不忍心不管那些孤兒
  我沒有辦法。我不能不做下去,能做一點是一點,能幫一個是一個,能救一個是一個
  記:我在您家看到的,除了書以外,就是一摞一摞的防艾材料,這麼多,給誰呢?
  高:其實我也在發愁啊,這些資料到底該發給誰啊,發給誰才能有用,讓大家都認真地看……你來之前,我才剛剛從外面回來,我們今天兩個人在街上發了500多張……
  記:拿到資料的人,都會認真看上面寫了些什麼嗎?
  高:很多人看,也有很多人不看,隨手扔掉了。
  記:您看到這種情形,是一種什麼滋味?
  高:最初,我很難受,可是我現在也慢慢習慣了,總是有人看的吧。
  記:您怕自己辛辛苦苦花錢編寫印刷的材料都進了垃圾桶。
  高:對,我現在唯一、也是最大的心願就是讓越來越多的人都來看這個防艾資料,都懂得愛滋病知識。只有預防,沒有辦法。
  記:您操那麼多心幹什麼呢?即使萬一有愛滋病蔓延的一天,可能那時候您早就不在了。
  高:我不在了,可是我們的民族還在啊!我不能光為自己活著啊!
  記:為什麼你把目光轉向了艾滋孤兒?
  高:他們的父母得病了,已經沒有希望了。這些孩子太可憐了。而且放棄他們有可能明天他們就會放任自流,會引發社會治安問題。這是很可怕的啊!對不對?
  記:像這些患病的父母都有些心理問題的,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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