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畢竟只是個臨床醫生,不懂文藝寫作,只能忠實記錄歷史,但也非常困難,深感力不從心。然而人到黃昏,淨化個人心靈,升華平生經歷,捫心自問之後,總覺得自己對歷史負有一定的責任,因此好歹作個記錄的願望在我內心深處強烈地與日俱增,終於提筆成文。為力求遵照先賢「板凳須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的教導,故此曾數易此稿,才終使願望變成現實。國父孫中山先生說過︰「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總在能堅忍耐煩勞怨不避乃能期於有成。」誠哉斯言也。
七十年在人類歷史長河中不過是轉瞬之間,其中所發生的突出事件,在當時的一些人眼中可能算是輝煌,但對另一些人而言簡直就是淒楚和禍害。無論是甚麼,到頭來都是過眼雲煙,如飛而去。即使如此,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總會留給後人些許教益。
人們的行為即或不能全然遵照歷史和旁證的教訓,絕對地服從人類良知、理智與倫理規範,總應該吸取自己失誤的教訓,以刻骨銘心的經驗來指導自己的行動。一個不能正視自己錯誤並悔改的人,宛如一個醉漢駕駛一輛煞車完全失靈的破舊卡車,在崇山峻嶺之中橫衝直撞,這樣的人能有好結果嗎?照樣,一個不能從滄桑多變的災難中吸取教訓、改惡向善、改弦易轍的民族,還能有甚麼光明的前途?從一九二八出生到一九九八年的今天,我大半輩子都在飢寒交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度日如年的酷寒歲月中,屈辱地掙紮著、摸索著,苟全地活在世間。在毛澤東極權統治下,寫日記是件極端危險的事情,有不少知識份子就是因為日記中的隻言片語或當局的斷章取義而慘遭監禁或殺害。因此我從未寫過日記,不只是國事就是家事也從無記錄。這本《血淚年華》的內容完全依靠我個人和家人的回憶,缺失漏誤在所難免,只有請求師友同道和讀者給予指正和諒解。
在我生活過的這七十年血淚歲月中,所經歷的民族浩劫和磨難,即或不是絕後,也可謂空前,其悲壯、慘烈、荒謬、血腥,在人類歷史上,很難找到可比的片斷。雖有些精彩巨作已問世,但因我個人既擔任過大學執教的醫生和教師,亦曾長期地深入太行伏牛山區、黃河岸邊等迄今仍然過著相當原始生活的基層人群中去,有機會對生活在各個階層的人物與群體有直接深入的接觸和體察。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芸芸眾生,即使過的是飢寒交迫的牛馬奴隸生活,卻仍然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所遭遇慘絕人寰的血淚景象,很難從我心中消逝。落魄遭難人的呼救聲縱然微弱,但堅強有力,落地有聲,可徑達天庭。如此淒厲的哀號焉能從人間無端消逝?它必須在人類歷史上佔有一頁。有不少絕望的人在彌留的剎那間,雙目直盯著我這個惟一能站在他們身旁、生活在他們中間的醫生,留下他們久久封藏在心上的一句話,告別人間。當我艱難痛苦得幾乎難以活下去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寫成這本書的意志。這些人的囑託也是我被置之死地而後生存下來力量源泉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作為從熊熊燃燒的烈火中被抽出來的一根乾柴,遭受滅頂之災卻倖存下來的人,在道義、良知上負有責任,把這篇鄉土氣息濃厚、寫作水平不高卻是用血淚譜寫出來的史詩樂章,演奏出來給大夥兒聽聽。
王明道先生生前,從我青少年起就曾當面多次諄諄教誨︰「一定要學會讀書、讀事、讀人。」在勉強活過來的歲月中,我未敢忘記他老人家的話語,有心地這樣做了,如此才有本書的形成。一九八五年元旦在他們夫婦上海居所,我們夫婦攜長子恩諭、幼子恩城和他們一同過節時,老人家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這本書寫好,並謹守三個原則︰一真實;二榮耀神;三造就人。
《血淚年華》這本書,沒有斥責,沒有控訴,更不是甚麼傷痕文學,只是把一些真人實事說出來,鋪綴成文。為了維護本書的乾淨亮堂,所涉及到的人,完全是真名實姓,有些仍然在世,如有冒犯,希望諒解。但是我可以無愧地說,凡我親身經歷過的事都是千真萬確的,絕不隱諱、渲染、歪曲或虛構。一些聽到的傳說,在情節上或有些出入,但絕不損及這本書的真實性。
大自然留給人類繼續麻木不仁的時空已經不多。一切歷史過程都可以從正反兩個方面提供有益的經驗和教訓,以增長人的智慧並促進人類文明,關鍵在於人自己是否能清醒地善於總結經驗並認真吸取教訓,舉一能反三。一葉可知秋,期盼這本洪荒歷程有助於讀者闖過暴風驟雨,戰勝邪惡誘惑,並可在深沉寒夜朦朧中識別出魚肚白微芒的方向,探索出人間正路,徹悟出永恆的真理,揣摩出生命歸宿。
相信任何人只要有顆恬淡寧靜、虛懷若谷的心,定會有所領悟;從而在熙攘、淒惶,甚至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人群中,點燃幾盞燈火,以光照炎涼多變的世態。在這好歹總得活下去的塵世上,不只求自己善始善終地走完有意義的人生路程,還能對人世的完美留下些許痕跡,這就是我的祝禱和希望。
同時我也祈求創造宇宙萬物的主宰真神,使用這本用血淚寫成的書冊,給陰暗的大地填充些亮光,給哀痛中的孤苦略送些溫暖,讓黑暗中摸索的迷失者離開歧路,我這充滿血淚的心神連帶著我這七勞八傷的軀體就滿足了。
在此還必須感謝劉賓雁先生,當他在寒舍稍事停留,看過本書的幾頁草稿後,就緊緊拉住我的手,用沈重的語言囑咐說︰「一定要努力把此書寫完!」當我一再表明自己只是個醫生,不懂寫作時,劉先生鼓勵我說︰「契訶夫也是個醫生,你只管寫下去!」前文化部長、我們河北省中學老同學王蒙老弟讀過部分原稿後,樂呵呵地說︰「這真是文如其人啊!」此外在基督裡的許多中西弟兄姊妹也曾多方鼓勵我,一定要把這本書寫成!其中有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伯父和春方高級工程師,用我們保定家鄉話對我說︰「你就順服聖靈的感動,如同行雲流水一樣地寫下去,揀到籃子裡就是菜,先完成了再說別的!」內地會老同工戴紹曾兄長(James H. Taylor III)也多次叮囑我,一旦中文稿完成就盡快譯成英文。主內長者艾得理牧師(David H. Adeney)生前多次囑咐要盡快寫出來,因為主來的日子近了!大半生在保定傳道的主內長輩百風老人羅福瑞教士(Miss Florence Logen),生前親手當著她九十高齡的妹妹Lorna,把她積存下來的自一九00年以來傳道人在中國的腳蹤近千張照片交給我為本書使用;青年時期熱心在東北、華北傳福音、有時讓我為他當翻譯的戴保羅(Paul Davidson)也供給我許多舊日照片,並以近九十高齡還不斷給我寫信或打電話,催我從速寫成此書;有些寶貴相片是內地會加拿大籍傳道人、我們流亡中學查經班老師紀玉英教士(Ivy E. Grasley現在為Mrs. Owen)所提供的。邊雲波兄長叫著我的名字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如果咱們這幾個人不寫,有關這幾十年的事情就只能埋沒下去了!」王國顯兄長還在百忙中給我寫了封長信,囑咐我在這場屬靈的爭戰中應注意的事項。多年來江守道兄長、滕近輝兄長、於力工兄長、饒孝楫弟兄、趙天恩弟兄和林治平弟兄等,均以渴望的心情當面鼓勵或寫信鼓舞,希望早日完成這本書的寫作。在多次有機會應邀在中美文化團體說話的場合中所認識的全泰勛教授,在讀過本書的少量原稿後,竟然把這些原稿就教於中國文化教育大師陳公立夫老夫子。陳公不但直接來信叮囑「克服一切困難,一定要完成本書的寫作!」而且還以九十八歲的高齡之身,親自握筆題署書名《血淚年華》墨寶,使我這個晚輩後生誠惶誠恐。
最後我以「我愛中國」的短文,作為本書的提要和引子︰
我愛中國
我愛中國,不是因為她幅員遼闊,山川壯麗,江河奔騰,歷史悠久;
我愛中國,不是因為她有奔馳在呼倫貝爾蒙古草原上的駿馬,翱翔在珠穆郎瑪峰世界屋脊上的雄鷹,安臥在川藏高原竹林深處的熊貓,或者是從宇宙空間隱約可見的萬里長城;
我愛中國,因為她在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哺育了中華民族芸芸眾生;
我愛中國,因為她飽經滄桑,屢遭水火,誰能訴說她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漫步黃昏,又衝向黎明;
我愛中國,因為她是我的祖國母親,是我生長的地方;
我愛中國,因為她用志士鮮血染紅的腳蹤,山野間大道旁餓殍的呻吟,孤兒寡婦的含辛茹苦,滿臉皺紋的母親倚門而望盼子歸來的心神,一波接一波扶老攜幼的人群在泥沼中漩渦裡絕望的掙扎,還有那飲恨九泉千萬雙閉不上的眼睛;
你想不到、他說不出的人間淒愴景象譜寫出來的史詩樂章;
告誡人們,那一條是人間正路!
〔原載《黃花崗雜誌》
《血淚年華》一書,可從「使者書房」電話購買︰1-8006243504, 或用FAX訂購︰1-7176876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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