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紐約大停電筆記

包括傳真機共四具電話，剩下靠窗那一具不用插電、最傳統的電話可用，手機的收訊訊號突然減弱，更顯示這是全面停電。走廊上大樓備用供電系統啟動，指示逃生方向。下午四點半不到，天還大亮，何必急著往樓下走？問題是，辦公室沒有電池動力的收音機，外界音訊全無，趕緊打電話回家請內人打開小收音機。

確定這場大停電不僅僅是紐約市或紐約州，範圍居然包括渥太華和多倫多這兩大加拿大都市後，馬上提高警覺，先撥電話到中央社臺北總社，請值班同仁記下初步概況，也請華府同仁注意︱本案恰好是「外界消息比本地靈通」的最佳例證。紐約市長彭博很快就舉行首次記者會，說「沒有證據顯示是恐怖攻擊所造成」。

有九一一教訓的紐約市和紐約州，對這種突發事故顯得有備無患：官方啟動緊急應變措施後，街上馬上出現一組又一組的警車，交通號志停頓立即有人接手指揮。據電視報導，也有平民百姓見紅綠燈熄滅，下車擔任交通指揮者，可見北美社會公民訓練有素。另據「外州」傳來的電視報導，紐約地下鐵突然停頓，一片黑暗與人心慌亂中，首先被「救」到地面上的，就是老弱婦孺，再度見證紐約市民的秩序與文明。

入夜之後，平常燈火輝煌的曼哈坦會不會有人趁機摸黑打劫？一九七七年七月的大停電，紐約某些地區劫掠放火的鏡頭在「老紐約」的心頭印象猶深。大量警車的出現，再度成為穩定人心的力量，二零零三年八月大停電和二十六年前相比，的確不愧布希總統和彭博市長的讚揚。

從十五樓的辦公室往下望，賓州車站門口擠滿了等待或期盼火車很快恢復通車的下班人群，車輛更擠滿了整條三十四街︱從東河岸的隧道出口到西邊哈德遜河邊（對岸即新澤西州），幾乎變成「保險槓接保險槓」的停車場！人潮與車潮就在眼前，趕快拿出照相機拍它幾張。

天色漸暗，本想走下樓買點東西填肚子，太平梯還沒走幾步，就碰到兩人一組的大樓警衛，他們警告我，如果下去，就像一樓大廳那一大批人，只能出去，不能再進來︱為了安全。被這麼一說，我趕忙回頭，走回辦公室。

大樓的備用電力系統，頂多能維持重要出入口的照明幾個小時，天色越來越暗，連打電話都得靠手機微弱的燈光，而且到了半夜之後，連唯一對外連絡的有線電話，撥越洋電話時，都開始「所有線路都在忙，請稍後再撥」。既如此，還待在辦公室幹嘛？可是，進出曼哈坦的捷運系統停擺，走過大橋到皇后區，不但費時費力，也不見得很快就可回到住處。於是再度決定在辦公室過夜。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上廁所，算是一大新鮮經驗：按對了密碼，打開男廁的門，裡面更是漆黑一團，只能憑記憶「摸索」到小便斗前，又「摸」到洗手臺，再「摸」一張擦手紙，將之丟入垃圾桶。盲人摸象是怎麼個情形，如今有了新的體會。

夜漸深，等車無望的人群也漸稀，大部分大概湧向各個通往「郊外」的大橋去了，留下來的，開始佈署過夜之方：但見堂堂西裝族，以公事包當枕頭，幕天席地就寢，或椅牆靠柱，就地打盹，令人驀然驚覺，皇帝即使白晝君臨天下，夜晚延展的確不過六尺！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不過「城外土饅頭，一人分一個」，當今之世，甚至只能佔靈骨塔的一個角落。

十五日清晨，這些當街入眠族的云云睡姿當中，有的竟然沒變（或轉側過但又轉回來，轉回原樣），是不是莊子描述的「其息深深、其覺無夢」的古之真人轉世到美利堅合眾國來了？還是白天工作太累了，累到水泥地板也能酣然入夢，在警笛和嘈雜人聲中，一覺睡到自然醒？

摸黑走下太平梯，不到一半，有幸遇到兩名持手電筒筒的大樓租戶員工，得以加速順利下樓；來到開始忙碌的街頭，發現老美還真有秩序：打電話、買早餐、等公車都乖乖排隊，尤其回皇后區的公車隊伍蜿蜒繞著整個bloc，等到上車恐怕兩三個小時都不止，而他們居然那麼有耐心。亞洲國家以人口密集、地狹人稠為理由解釋「辦不到」，紐約的曼哈坦區，人口難道還不夠密集？

雖然聽到有人趁機哄抬，一瓶兩塊錢的礦泉水賣到五塊，我排隊輪到的早餐，一杯咖啡和一條狀似蛋糕的玉米麵包只收兩塊錢，一點都不像有漲價的樣子，店東太太找我三塊錢的時候，還笑咪咪的道謝，殊不知，二十小時未進食，只喝了兩杯水的我，感激她都來不及呢。

後來在一輛「志工」臨時計程車上，共乘的羅馬尼亞中年移民告訴全車，他昨晚在蘇活區朋友家過夜，之前，他們到一家餐廳，店東大請客，因為冰箱停電，東西不吃掉，反正會壞掉；他說，該區許多餐廳都這樣，讓大家有個愉快的燭光晚宴。這又是哪一種文化素養的商人，才做得到？

而這輛計程車的司機，自稱是菲律賓移民，昨天傍晚開始就往返於皇后區大橋兩端，從曼哈坦那一端擠滿四人就往東開，盡量接近乘客的目的地。他告訴四名陌生的同車人，這是服務性的，願意給些油錢，兩毛五也無妨。結果我們一車四人，共湊了二、三十塊錢「小費」︱看來也不比正牌的營業車，按規定所能收到的費用少。

怎麼我這個「紐約過客」在數十年來罕得一見的大停電不到二十四小時內，儘是遇到或聽到正面的小故事，難道沒有人性的負面出現？有的，搭乘三十四街「東西來回走」的公車時，一同上車的兩名非裔紐約客當中較年輕且看似專業人士裝扮的那個，上車就朝司機口出髒話，抱怨等太久才來一班車。今天公車都免費，這個傢伙不像其他人能夠體諒「事出突然」、「整體倒楣」的事實，司機倒脾氣很好地裝作沒聽到。許多乘客下車時，「故意」大聲向他「謝謝、日安」，大概一以安慰司機之語抗議無理取鬧者，再則表示對這段免票車程的真誠感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