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新年一過,侯君真的撤火拔營,一陣長風飛回了北京。走得如此利索痛快,很讓些人不解,只有侯君自己和我們幾個鐵桿朋友明白,他終於開始嘗試自己嚮往已久的心願,干自己夢想的事兒,過自己想過的活法,找自己想要的感覺,30多歲還有如此重新選擇生活的勇氣,敢扔下許多人雖未必滿意但捨不得丟的美國生活,光沖這份從容不俗的胸懷,就很讓我們擊節讚嘆。不過多少也替他擔點心,中國的生意場早過了空手套白狼的年代,回中國創業的艱難和吃力是不需要想像力的,更何況像侯君這個被美國熏了快20年的半熟的黃香蕉。
侯君初來美國時,還是個青頭楞腦的中學生,十八回似水流年,少年郎雖已不再,但翩躚遠勝當年。從外表看,他是個典型的美國「雅皮」,風度灑脫,談吐詼,總是穿著入時的Tomy襯衫,Polo長褲。在亮晶晶的玻璃樓裡給大公司做國際業務,不輕鬆,也算不上太累。下班後閑散地掛上墨鏡,叼上煙,把他的白色Honda車一腳油門踩到底,風馳電掣地衝到高爾夫球場,然後就進入物我兩忘之境,直打到月明星稀,腹中擂鼓。侯君還有兩招過人的絕活在身。一是雞尾酒調得出神入化,能把變幻的心情調兌成杯中微妙的口感;二是英文幽默段子編得絕棒,看了讓人笑得內臟發疼,好些punch lines夠得上David Lettermen Show的水平。
侯君臨行前,眾鐵桿們叮囑他多發些Email回來,報導創業戰況。哥們兒姐們兒都關心,像他這種深海漫遊慣了的魚,還能不能回到出生的那條河,學會在擁擠的河道裡找氧,找食,游出更高層的隨心所欲。當然大夥兒也知道,他的報導絕對會有聲有色,膾炙人口。果然,從北京發回英文版的「前方來信」不負眾望,一封比一封精彩,雖然比不上CNN的滾動新聞更新快,但信息量豐富,所觀所感都貼著後方戰友的脈搏。以下的故事摘自侯君頭幾期的戰地花絮。大夥兒看得出,這條回游的海魚還在調節期,時有嗆水、噎氣發生。但畢竟曾為海魚,肺活量強勁,而且進化與蛻化能力均還令人放心。
要說侯君的動作真不拖拉,轉眼間,一個七八條槍的跨國高科技公司登臺亮相了。還沒開始幹事,就遇上了挑戰。要去印名片了,人家問他英文名字是什麼,侯君說從沒有過。公司的同仁看不下去,不得不善意地指教他,這是什麼年代了,還叫三個字的中文名?讓誰相信是從美國來的干高科技的,趁別人還不知道,趕緊起一個吧。
侯君一直自信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在美國的十八年,硬教會了好多大舌頭美國人念他那文謅謅的中國名。可回國來,發現小時候大院裡的二狗,小玲子如今都互稱約翰,凱瑟琳了,自己的名字
開始有了種出土文物的氣息。保留與生俱來的名字是自己的權力,可要是它敗壞了創業的前程,事兒就大了。面對嚴峻的現實,侯君在心裏狠狠地鬥爭了一回:到羅馬就要作羅馬人,到中國就要當徹底的中國人。現今地道的中國人起洋名,不依此法,就顯出自己的外道。好像去一個化裝舞會,大家都帶著佐羅式冷峻莫測的眼罩,或者法國貴婦若隱若現的面紗,聊得有情有調,熱熱鬧鬧,忽然來了個穿T恤短褲,素面朝天的傢伙,不合遊戲時宜不說,還有存心掃大家興的嫌疑。再說,名字不就是觀眾對號入座用的標記嗎,只要座位指定了,票根上和座位的符號一致,叫他劉二或安德烈有什麼重要?想到這兒,侯君心一橫,入鄉隨俗,起洋名!反正不把洋名當回事,隨便扯一個簡單的,就叫彼爾吧,這樣彼爾侯橫空出世了。消息傳到美國後方,大夥兒無不驚嘆,美國十八年沒扳過來的習慣,回國兩個禮拜就給整治過來了,祖國和同胞驚人的同化能力,不服行嗎?後方的一位朋友建議說,比爾侯叫得繞嘴,不如理順一下叫耳鼻侯,有個意思,還好記。侯君說,彼爾的名字得留著,和克林頓同名,葷素笑話都有源泉。
名正言順之後,侯君公司的攤子就鋪開了。趟路子,找關係,跑生意,談客戶,喝酒,吃飯,從北方到南方,從早到晚,來回馳騁。前方來信裡,生活和戰鬥的內容日漸充實,不斷有悟性和靈感的火花四濺。
對剛到中國的人,中國的商業法則很像太極拳,虛實難分,而且讓人頭疼的是,文件,法規太多,各種紅頭、黑頭文件從知道和不知道的渠道流出來。侯君總擔心不留神讀漏了一個,生意上吃虧,可是讀全了,人有時更迷糊得摸不著牆。
侯君的一次悟性升華發生在他公寓的電梯裡。電梯間是北京居民樓裡的尋常一景,不足五平米的跼促空間裡劃著一塊電梯工專用辦公室(簡稱電梯辦),裡面桌椅齊備,機關辦公室的擺設也都一應俱全,茶缸,報紙,暖水瓶,電暖爐,一位凜然的電梯工大媽安坐其中,為上上下下的人按電鈕。這一景象讓侯君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在美國除了上紐約世貿中心,有個導遊跟在電梯裡解說順帶按電鈕,一般的樓再高也都是自己按鈕的。回國後,怎麼也不相信同胞裡識阿拉伯數字是個問題。電梯工大媽業務極為嫻熟,按鈕已經用兩尺開外的木棍半遙控了,人多的時候,還會手持雙棍,兩手同時作業,那威風很像《紅岩》裡的雙槍老太婆。這麼一想,電梯門開的時候,一見雙槍,侯君兩腿就發軟,兩手情不自禁要舉起來。雙槍老太對強制性開放她的辦公室一臉的煩躁,但也無可奈何。這讓侯君每回進電梯,都滿懷歉意,只能盡量地目不斜視。
有一天,電梯走走停停時間過長,侯君一不留神,眼光溜進了電梯辦,壁上一幅工作手則引起了他的注意,就像每個美國公司都有自己的mission statement一樣,電梯辦的statement長達十餘條,相當嚴謹,開篇第一條是「堅持學習駕梯手則,不斷提高駕梯技術」。候君讀後心裏琢磨開了,雙槍老太的駕梯技術簡直已經爐火純青了,再要不斷提高下去,只有在電梯間裡倒立以腳持棍作業了。按電梯鈕畢竟不像打高爾夫球,需要起早摸黑地磨礪技術,駕梯技術是明顯有頂兒的,而且該是一次性學會才能上崗,要求沒完沒了地提高駕梯技術是不可能的。可是電梯辦statement上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不斷提高駕梯技術,為什麼要把一句廢話寫在mission statement的第一條呢?忽然間,侯君腦中電光一閃,心有所悟。
中國生活的角角落落充斥了各種文件條文,有些條文像風一樣不成形,卻能清楚地指示環境的溫度,有些條文刻在石頭上,但只是可有可無的裝飾。自己需要下功夫學習的,是分辨什麼時候必須捕風捉影,什麼時候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悟到這個心得,侯君覺得自己從夢想向現實又邁了一大步。
不過有時候,侯君又真希望留在夢裡,現實讓人彆扭,又失落,比如現在好些中國女人。身為單身貴族,侯君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和情調很足,一向很有女人緣。交往女友,雖不追求守身如玉,但精神品味上卻很守心如玉。他最鍾情那種純中國味的女人,那種身上流著古典的中國血液,又有清新的現代味道的中國女人。有一回,感恩節的party上酒喝多了,侯君的鄉愁有點湧動,說忽然很渴望到中國的酒吧裡去坐坐,那純是一種夢境。在夢想的中國酒吧裡,會款款走來一位穿著淡綠色柔軟旗袍的女郎。她有著鄧麗君那種溫暖甜潤的笑容,輕聲笑問客從何來,然後妥貼合體地招呼你,給你引坐上酒,抽空還和你聊會兒天。她會靜心傾聽,眼睛裡滿含溫情的理解,那樣的理解感動得一個四海為家的男人想傾吐他前生後世的感想;她能深解人情,緩緩地勸著些暖心的話。窗外春天的細雨在暗夜裡飄著,頭上暗黃的燈籠欲醉欲眠。女郎微微低頭,如雲的長發散下來,半掩去她彎彎垂下的的睫毛和紅潤動人的嘴唇……這樣的中國女人和古典中國畫一樣,意境濃郁悠遠。
回到北京,侯君總算實現了心願,真的坐在了中國的酒吧裡。春天的夜雨和暗黃的燈籠都有,但裡面的氣息有點怪異,像是看到熟識的舞臺佈景,可演的是另一齣戲。但見眼前的中國姑娘們,秀髮飄飄,可是髮色很是觸目驚心,有淡淡的麥桿黃色,沉沉的紫沙紅色,濃濃的咖啡赭色。還時有一縷縷亮眼的電藍,金黃色highlight在額前髮梢垂著,不小心還以為夢迴到芝加哥的酒吧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尚,婀娜的姑娘們一律踏著京劇裡花臉武生穿的皂靴狀的鞋。更前衛一點的姑娘,打扮得像進入背叛情結年齡的美國teenager,撕毛了邊的袖子,像化肥口袋似的肥褲腿,一身憤恨的氣息。
中國酒吧的經營和美國不大一樣,堅持的原則是,來的都是客,所以斷不會查你的身份證,驗年齡。在侯君看來酒吧裡一半的人都該被攆出門去。不僅年齡小得可疑,而且這是幫又吵人,又沒勁的吧友。那些沒成人的丫頭、小子湊在一塊就練嘴,瘋樂,把酒吧攪和得像少年宮俱樂部,衝散了成年人調劑心情需要的閑散、優雅的情調。
最後徹底粉碎侯君中國酒吧夢幻的,是一個夢裡沒有的新景象,職業陪酒女郎。這算一個趕超國際潮流的服務行業,在美國的酒吧裡也不多見。那些陪酒女郎高漲的職業激情和惡劣的職業品味,害得侯君對酒吧倒了胃口。十八年前離開北京的人沒法想像,一個陌生女人會逕直撲過來,刷地勾住你的脖頸,口裡嬌呼「親愛的,你不想給我
買杯可樂嗎」,那感覺像臉上被人拍了兩塊蒸得半生的玉米餅子,啪,啪,一邊一個,粘嘰嘰,燙乎乎,除了後脊樑發麻的生理反感,全然沒別的情緒,侯君心裏苦笑,這種格調可能只有外地來京的粗獷民工能消受。
酒吧沒趣了,侯君改弦易張,找有文化色彩的去處。電影院裡能看說中國話的電影,是久違多年的享受。雖然票價有時比美國的首輪影院還貴得邪乎,但有一些近年的國產電影,還算賞心悅目。剛看了
兩回電影,侯君觀察到了又一新興行業,電影院外佇立的「陪影麗人」,陪人看電影的女郎。
侯君開始不明就理,看電影但凡入了戲,身邊有人沒人哪有區別?如果不是趕上大型悲劇沒帶手絹,外加怕心臟病突發找不著臨場救護,誰犯得著花十美元請一個陌生人的客。經過幾次現場觀察,侯君才恍然明白,現在的電影院的功能已經朝多元化發展了,那些半封閉的精緻雙人雅座可以當成私人結誼的場所。光影恍惚,半明半暗,背景音樂時弱時強,都有助於開展鴛鴦戲水的遊戲。中國的電影院比美國的顯然棋高幾招,美國的影院只是一味地靠賣大桶黃油玉米花賺錢,而中國的影院能讓看翁之意不在影的觀眾們對票房和飲食部的收入做最高的貢獻。
領教過陪酒女郎,侯君對陪影麗人只有搖頭嘆氣。漂亮姑娘清高點他覺得挺正常,她們本該像百合花似的讓人欣賞呵護著,可要漂亮姑娘輕賤自己,讓人痛心又不理解。美國的女人也有在煙花柳巷渡日的,可她們觸不疼中國人的神經,只把她們當成牆上礙眼的塗鴉了事,但是看到一個同宗同族,一口原汁原味京腔的漂亮姑娘自輕自賤,心裏和臉上都敏感地難受,恨不能把她拽到沒人處劈頭大罵一通,別給祖宗丟人了,趕緊回家吧!當然侯君沒敢這麼做,他怕人家把他當外星人,瞪他幾秒,扔回一句,有病啊你?所以後來見到陪影業的從業人員只當是電線桿,心裏提醒自己,別光看個別陰暗角落,揀好事兒多想想。看看街上的男女老少明顯比早年油水足了,都紅光滿面的上相多了;超級市場的貨架上塞滿了美國買不著的鄉土美味,這最要緊,吃踏實了,才有心思幹別的事;購物中心裏,世界名牌貨樣樣不缺,而且正在和紐約第五大道商店的價格接軌;玻璃大樓一幢一幢出土瘋長;大街上紅燈一亮,就能截住一串蒙著灰土的Honda,Chrysler,Mercedec;通訊出奇地方便,連廁所裡大哥大電話都此起彼伏。想到這些,侯君情緒振奮多了,心思也能平靜地轉到生意上了。
在中國做生意,時間過得格外快,一天跑下來還辦不完一件事。侯君痛徹地明白了為什麼中國人說跑生意,好多生意光做不行,非得靠跑啊!跑著跑著,轉眼到了農曆春節。
除夕夜,侯君在家裡好好清靜了一會兒。放上音樂,點了支煙,他走到了公寓的陽台上。夜色裡,京城出奇地空寂,外地民工一個不剩地回鄉過年去了,北京人過年也不在家呆了,出城,出國旅遊的走了不少,忙了一年的城市難得地鬆懈下來,正在黑夜裡打盹。
快二十年了,侯君沒過春節,跟這個節日的感情紐帶鬆了,有點兒找不著感覺。印象中的大年,像一碗漂著蔥花的又香又辣的排骨面,想起來就饞,而眼前的年,那碗裡只剩下些半溫的清湯。不知何時,過年的內容和形式都走樣了。假如四周炸著熱鬧的炮仗,樓道裡有街坊們親熱的拜年聲,雪地裡晃著流螢似的小燈籠,也許心會有所動。他心裏提示自己,就當是過聖誕節吧,一如當年別著勁開始把聖誕節當大年去過。
屋裡的音響放著不知哪個朋友留下的舊磁帶「天邊飄來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這支歌很老了,是80年代中被海峽對岸的帥哥費翔唱紅的,那時候瀟灑的費翔一身百老匯風格的勁歌熱舞,迷煞了中國的男女老少。但這支歌實在不入耳,曲子單調,飄忽,像招魂的唱經,再加上詞往後唱,簡直就沒法聽了。「踏著沈重的腳步,歸鄉的路是那麼漫長,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歌兒裡的那個人把自己搞成一副loser相。離家走的時候豪情萬丈,也不知道把自己想成什麼人了,回來時只因為行李口袋輕,就羞愧得腳步沈重,不敢見人,好像行囊裡要是裝了沉沉一袋子金條,腳步就輕快了,歸鄉的路也短了。
侯君厭煩這種人和這種情緒。他一向喜歡輕裝旅行。在他看,旅行是為了滿足眼睛和心,不是為了塞背包。行裝輕能盡興地跋涉,飽覽一路無邊無際的天光和風情。有時背包太沉了,還得倒出點壓份量的雜物,然後身心舒暢,吹上口哨朝下一站走。如果有旅伴自找苦吃,看著自己半空的背包彆扭,往裡邊塞蕎麥皮撐體積,以示盤纏充足,一定可笑,這樣的人一路都玩不痛快,甚至錯過無數驚人美麗的景色,他的眼睛淨盯著路人的背包了。人生的長途旅程線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中文的歌沒幾個熟悉的,聽來聽去也調動不起氣氛,候君回屋換上了Michael Bolton,Whitney Houston還有Light Jazz for Christmas,身上覺得自在些了。
除夕的鐘剛敲過,有幾個美國長途打過來。後方的戰友呵寒問暖地拜了年,問侯君感覺怎麼樣。侯君說,還好,就是這會兒有點想家。話一出口,侯君心裏一冷又一熱,不是滋味。家是什麼呢?在美國的房子已經沒了,可家的感覺好像還沒拔掉,在北京的家開始有模有樣了,但好像心還沒住進去。還能找到真正意義的家嗎,那種身心都百分之百屬於的地方。也許家就是心在的地方?當年到美國,經歷了culture shock的衝擊後,以為自己已然磨煉成了兩棲大陸人了。回到國來,發現還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這種reversed culture shock是一種更陌生的腦震盪,因為無法期待,所以震得更狠。
站在夜晚的陽台上,侯君想,這個假期該回美國去放鬆一下,take a break。
文章來源: 人在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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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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